来源:
2016-07-27 11:25人就是这样奇怪,只要内心有了一种坚定的信念,潜在的激情和干劲就会倍增了。人一旦有了激情和精神,心境自然也就好了,天地万物中自然的景色,无论是眼睛还是心里,都能感受到景色的存在了。现在,洪世祥每天早上起床,只要一打开门,闻到的是植物的气息和泥土的芳香,风一吹来,那些树草的味道就灌进了肺腑里,舒服得醉人。
洪世祥想完全改变自己了。事实上,直到现在,洪世祥才真正明白水文的重要,也就是说,他内心产生了一种对自己所干的事业的敬畏并且热爱了起来。这种改变的主要因素来自于老唐生病那一次,和他讲述的事件与水文知识。当然,通过对水文知识的学习了解以后,他知道了水对环境、对土壤、对人的重要性。他把老唐曾经对他说过的“每天在白天和黑夜里测量四次水的数据,说不定这些看似枯燥无味的数字,如果以后需要建设水库的工程,就起作用了。这不仅是决定着一个大工程的建设,决定着的是人们日常生活的命运,决定着人们在正常的生存环境中可以认为避免的生死存亡”的话,时刻铭记于心。所以,他现在对待每一天的工作,真诚又细心,哪怕是检测枯季的河水,他也像师父一样,干得一丝不苟。
洪世祥自参加工作三年以来,可以说这三年的时光,与唐师父一起吃,一起工作,使得他对老唐的依赖越来越强烈了。在这三年中,老唐对他的关心,真算是无微不至了。以至于在他们的生活中,使得他们之间的关系,说不清具体是什么关系,有时像父子,有时像师徒,有时是同事。反正他们一起生活,一起上山,一起赶集,一起监测河流里的水的情况,慢慢地,他们形成了一种习惯,无论干什么事情,他们都希望对方在。实际上,这是一种相互的作用,老唐也有些离不开他,无论做什么,他们两人都在一起,无论是他是老唐偶尔单独离开半天时间,他们彼此的心里,都会觉得少了点什么,都会有一种空落的忧伤。到了现在,洪世祥都还没有亲自做过一顿饭,而唐师父也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每天做好饭和他一起吃。
但是,古人早已说过,月有阴阳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洪世祥遇到的一件事,使他刚刚高涨的热情仿佛突遇冰霜一样。本来他已习惯和自认为舒适的日子,却随着昭通水文分站通知的一件事情,打破了,搅得他心神不定。
在1982年的腊月,离过年还有十多个日子,昭通水文分站发出了一个通知:决定抽调老唐参加《昭通地区历史洪水调查》的资料整编和《昭通地区水资源调查评价与水利化区划》的编制。这是一项漫长的工作,时间是三年。
毫无疑问,这意味着老唐要暂时离开小海子水文站了,并且是三年的时光。
老唐接到这个通知和洪世祥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洪世祥心里像打翻五味瓶一样。本来,老唐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从内心来说,洪世祥觉得自己应该为他高兴才是,他该好好地祝福师父。但是,他又觉得这消息犹如一把利剑一样,一下猛刺着他的心脏,心里感到无限的忧伤和疼痛。这种伤感完全不是他不愿师父离开这里,是他想象着唐师父走后,这里就空了,只剩下他独自一人和两间空房子了。重要的是,他一直对师父的那种依赖感,要被活生生地扯开,使他感到一时有些茫然无措。他想象着白天夜晚,一个人守在水文站,没有一个人来和他说一句话,更不用说像老唐在的时候一样,他随时会听到老唐几句冒热气的话,有热腾腾的饭吃到肚子里,和师父一起喝热腾腾的茶。而这些热,一下就冷了。这个他赖以依靠的生活基础,仿佛一下就垮掉了,破碎了。
当然,他知道,这件事是不可能以他的想象或者意志为转移的。因为这是工作,老唐不可能不走。一切行动听指挥,这是在这个时代每个人走上工作岗位,记得最熟悉的话。这是通知,也是命令!
老唐临走时,拍着洪世祥的肩膀,就像当初开分工大会从会场走出来拍着他的肩膀一样。深情地和他说:
“在我离开的这段日子,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无论工作还是生活。”
洪世祥虽然在老唐面前点着头,保证会把工作干好。但是背过身,他想哭,他真的感到了一种孤单,感到了眼前的一片虚无。
老唐走了。
对于洪世祥来说,生活得继续,但是得重新开始。
在老唐离开的那一天,洪世祥还是控制不了自己失落的心情。他一个人独自坐在河边发着呆,抬眼看山坡上,山坡上自从冬天下的第一场雪开始,直到现在也没有融化干净。天气冷得要命,他的心也犹如这个季节一样,热被冷偷走了,剩下冷冰冰的冷。他觉得自己像是被这个世界遗弃的人,孤孤单单,没有什么陪伴,有生气的东西一样也没有,最多偶尔会有一只鸟从林中路过,也是没精打采地往树枝上一落,“腾”的一下又飞走了,叫都不叫一声。
一整天,洪世祥几乎完全忘记了自己在干什么,连监测水流的工作也没有去做。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当然,也没有人和他说话或者对着人说话。直到肚子饿了,他才回到屋子里,不得不自己烧火做饭。他亲手做了一顿饭吃下去,半生不熟。但是,每一天在饥饿的威胁下,他最终还是逼迫自己会做饭了。只是他感觉到自己一个人独在山中,生活是孤独的,工作是孤独的,身体是孤独的,心也是孤独的。因为这种心情,在他每顿吃饭的时候,他也没有感到饭的香味,只觉得像吃苦胆一样难以下咽,却又不得不吃。
老唐已经走了十多个日子了。洪世祥感觉像在这里又待了一年时间一样漫长,但是,时间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心境而变化。它会永恒地,一天的日子依然在白昼和黑夜的交替中,日复一日地进行着。老唐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尽管洪世祥感到每天都有一种莫名的煎熬、恐惧、孤独在包裹着他。但是,再难熬,这里的工作都得继续下去啊!师父对自己这么信任,把工作全部交托给了自己。自己不可能再像之前那样,想着一天随便记录一个数据马虎了事,辜负师父对自己的一片期望和关心啊!在一番内心的挣扎中,洪世祥觉得,是啊,无论怎样,生活也还得继续,自己不可能让自己饿死在这深山老林里。
所以,每当洪世祥想起师父那些冒着热气的话语及对他的鼓励和信任,他的心里就会泛起一股暖流,就滋生了一种坚定的信念。他记得,师父曾经说过:“我们人类对于水的认识,很多时候总是自以为是,实际上是对大自然缺乏了解,是一种无知,以为水么就是随便可以乱搞的,如果不加以重视,残食人类生命的,就是水,实际上到那时,也不是水,是人类自己毁灭了自己!”师父还说:“以你的勤学和聪慧,我相信,以后你定能唤醒人们对水的重视。”
是的,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自己该振作起来了!
过年了,这是中国的传统节日。过年了,该高兴才是。在春节到来的这一天,洪世祥想着该为自己好好准备两个菜了。每一个春节,都是人人期盼的,洪世祥想起小的时候,那时尽管物资匮乏,虽然家住城里,也可以说还是一穷二白。但是,在过年的时候,还是可以得到一件新衣服,或者几分压岁钱。年是什么,他从小就听母亲说过:“这年呀,有一种说法是说年是各种谷穗沉沉下垂的形象,是收获的象征,是除旧布新、迎喜接福、祈求丰年的一种标志,是一年中最悠闲的时节。还有另外一种说法,认为年是一只怪兽,一年四季都在海里,只有除夕才爬上岸来。它一上岸,所到之处便是洪水泛滥,情形像是发生海啸,汹涌无比,势不可挡,它的出现就是一场灾难,要害得人们生活又得多走很长的一段穷路。所以,后来人们在家门口贴红红的春联,说是为了避邪,让一家老老少少幸福平安,无病魔缠身,一生清净,能消灾避难。在院子里烧柴火,用菜刀剁菜肉,发出雷鸣般的声音,这样才把‘年’吓得逃回了海里。于是就有了除夕贴对联,挂彩灯,穿新衣,晚上还要拢旺火、烧柴火,放鞭炮的仪式。”当然,母亲说的这些,是遥远的事情了。但是,它成为中国传统的佳节,成为人们祝吉求祥的美好向往,让每个人在这一天里,放下手中的事情,与家人团聚,总是温暖和美好啊!
现在,洪世祥想着自己虽然不能与母亲团聚。但是,一大早他就起床来,先去河边把监测工作完成后,就朝着马树街上去了。
这一天,很久不见的太阳终于露出脸来。到中午的时候,太阳的温暖逐渐地驱散了一直在空气中驻足的寒气。洪世祥到街上时,街上的人已经很多了,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喜悦的表情,不时地还有小孩子放鞭炮的爆炸声响起,到处弥漫着一片欢腾的景象,年味也如同孩子们放鞭炮的烟雾一样弥漫在空气中。实际上,鞭炮最初是爆竹,据说最初是巫术的一种工具,作用依然是驱避妖魔鬼怪。最初的爆竹并不像现在的鞭炮,而是真正的竹子,即焚烧竹子,发出噼啪之声,惊吓鬼怪。而人们制造出替代焚烧竹子发出噼啪之声的鞭炮,一样是为了除旧迎新,是一种仪式,喜庆、热闹、祝福的体现,一般每一家在开饭之前,大人们都会放上一串。小孩子不分场合和时间放鞭炮,却是为了找乐。
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现在街上已经有了很多小商店。在乡街子的路边,有杀羊宰牛杀猪的屠户,摆一个摊子就直接卖肉,供销社和食品组已不是独家经营了。市场上比起以往,出现了一种繁荣,一派生机。在街上的人们,也被这种繁荣的景象和热闹的氛围,感染着,浸透着,一副喜气扬扬的样子。
但是,洪世祥不但没有被这热闹的氛围感染,情绪反而变得低落起来,内心变得有些空空荡荡。他没有在街上多逗留,就在摊子上称了一斤肉,在一个小商店里买了一瓶酒,急急忙忙地离开了还在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的大街上,就顺着小海子的方向奔去。
出了街子,在走向小海子水文站的路上,那种喧嚣和热闹远去了,周围就变得一片寂静。洪世祥走着走着,心里莫名地忧伤起来、孤独起来,使得他走路都轻一步重一步,仿佛酒醉一样。一路上,他带着黯然神伤的心情,爬坡,下坡,上坎,过沟,绕路。最后终于在曲曲弯弯的路的延伸处,到了水文站。但是,他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来的。
当山外隐隐约约传来一串鞭炮的爆炸声,又不时地传来一串鞭炮的爆炸声并在山谷里留下余音时,洪世祥知道,已经有人家开始吃年饭了。但是,他的饭才烧好。他为自己做了三个菜,热腾腾地端在桌子上。一切都是寂静的,静悄悄的,开饭之前,他没有放鞭炮,而是打开了一瓶酒,一个人坐在桌子边,一边喝酒一边吃菜。
不知不觉,小半瓶白酒就下肚了。洪世祥又为自己续上了一杯,他端了起来,看着透明透亮的酒,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他突然感到自己的情形,让他想起了一个人。当然,这个人不是师父,而是李白。他觉得他此时的孤独,既有些相似于李白,却又有着天壤之别。李白在举杯向天、邀请明月时,对饮还可以成三人。而他形单影只,在这种环境中,在这样的黑夜里,连月亮也没有,有的,只是外面一阵一阵松涛发出的像动物低吼的声音。想到这里,有一种情感不由得袭上了心头,在喝酒的时候,他没有像开始一口酒一筷菜,而是一杯一口,仰头就倒了下去。
一杯喝干。
又一杯喝干。
洪世祥热血沸腾了起来,思想也沸腾了起来。沸腾的思想中,一会儿是师父熟悉的身影、动作、语言,一会儿是年迈的母亲。他已经有整整三年时间没见到母亲了,他几乎是怀着一种刀绞似的剧痛想起母亲的,有一瞬间,他似乎闻到了母亲那种温暖的气息,他闭上眼睛,张开鼻孔,但不是,他闻到的,是酒的辣味,是烧柴烟火的烟味,他的心一下变得暗淡了下来,他感到悲痛欲绝,喝着酒不禁泪流,泪流满面。眼泪落在桌子上,落在酒杯里,顺着脸颊淌进嘴角,他感到了一种咸咸的苦涩。
此时,他感到浑身燥热。他站了起来,走到门边,把门打开,外面的气温很低,冷风扑面而来,吹得他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走出屋外,地上已经盖上了厚厚的一层冰凌。他刚跨出门,就摔了一跤。他立即爬起来,一抬腿又摔了一跤。
当他重新回到屋里时,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喝下去,却放声痛哭了起来。他不知道他的哭声在这深深的大山中,会传出多远,会有多么的凄凉。他只是想哭,不住地哭。哭着哭着,他的哭声由大到小。哭着哭着,他的哭声由小到听不见了。他的眼前模糊了起来,扑在了饭桌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