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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7-27 11:25随着季节的更替,冰冻的日子随着春天的到来,渐渐地复苏了。
在师父走后的这段日子里,洪世祥似乎生活在一个安静的世界里,他独自面对着的生活,工作,和头顶上的天空,眼前的大山,河流,雪雨冰霜。一切,是安静的,是无语的。而他自己,也从未说过一句完整的话,哪怕是自言自语。
但在春节过后的十多天,临近小年的头个日子里,对于洪世祥来说,是一个非常惊喜和意外的日子。
这一天,老唐意外地出现在了小海子水文站。
老唐是从昭通水文分站回来的。他本来是抽去参加《昭通地区历史洪水调查》的资料整编和《昭通地区水资源调查评价与水利化区划》的编制,当时说的时间是三年。但他却在这个时候回来了。洪世祥激动得像林中的鸟儿一样,欢快得叽叽喳喳。老唐的到来,仿佛为洪世祥关闭已久的话语打开了一扇窗,拉开了一道闸。那天晚上,他烧了一壶热腾腾的开水,抽着烟,缠着老唐,一直说话,觉也没有睡。他们说了一整夜像茶水一样冒着热腾腾气息的话,直到天亮。
老唐这次回来,当然不是回来就不再走了。他只是暂时来替代洪世祥坚守着岗位,让他回去看看家里的老母亲。天亮了,老唐才和洪世祥说:“你该回家探次亲了,这里有我在,等你探亲回来时我再离开。”
洪世祥看着师父,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这是洪世祥工作三年以来,第一次请的探亲假,第一次回老家见他日思夜想的母亲。三年的光阴啊,母亲又何尝不思念他呢!从平日的信里,母亲的那种思儿之情和担心,在只言片语里,字字都是长长的念想、长长的期盼和长长的担心。母亲最担心的,是他的终身大事,常在信里流露出让他找对象的话语。虽然已经改革开放几个年头了,国家提倡晚婚晚育,但是,在母亲心里,以他这样的年龄,他也算是老大不小的人了。
洪世祥怀着激动的心情踏上了回家的路。
在他回到家的时候,看见母亲的模样,他顿时惊呆了。他内心突然像被注入了一股寒气一样,袭击了他敞开的胸膛,使他的脑海中瞬间成了一片空白。在他内心深处,他一直期盼和想念的母亲,模样全变了,以三年前相比,似乎是两个人一样。母亲的头发白了,犹如小海子山坡上的积雪堆着一样。母亲的腰勾了,犹如水文站河边的那棵弯腰树。母亲脸上的皱纹,也明显得像小海子纵横交错的沟壑一样,深深浅浅地刻在母亲的脸庞上。洪世祥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母亲的形象,犹如小海子周围的山一样,沉重地像他挤压过来,挤压过来,越挤越逼仄,越压越低,以至于让他喘不过气来。就在那一瞬间,一种内心的疼痛和内疚紧紧地揪着捏着抓扯着他的心。他突然像小时候在外面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一大步跨过去,抱住母亲,抽泣了起来。
母亲也紧紧地抱着他。
母亲没有哭。母亲笑了。母亲拍着他的肩膀,像哄小孩子一样说:
“儿子长大了,妈见到你,妈就高兴。”
洪世祥确实长大了,但母亲的身子长小了。洪世祥比三年前又长高了一点,母亲比三年前又长矮了一截。洪世祥比三年前腰板更硬朗了,母亲的腰却弯了。他看着母亲,仿佛母亲才是孩子一样,伸出双手抚摸着母亲全是密密麻麻布满皱纹的脸,心疼地说:
“妈,怎么一下就变得这么老了!怎么一下变这么瘦小了!”
母亲呵呵地笑着说:
“妈怎么瘦小呢,是儿子长高了,把妈比矮了下去呀。妈有愉快的心情,身体再老也不减当年年轻力壮的时候啊!”
洪世祥没有想到,三年的时间,母亲就变得如此苍老,身子就变得又瘦小又单薄。他本来回来想着把自己在那里的孤独、委屈全都向母亲倾诉,但是,现在,他改变主意了。母亲干瘪瘦小的身躯,犹如秋天的一片叶子一样,风一吹,就会吹得飘荡起来,他不想再把那里的感受告诉母亲,让母亲替他担忧了。自从他看见母亲的第一眼开始,他就为平时给母亲的信里透露自己心里的惆怅来而感到后悔了。此时,他不得不转变了自己的心情,高兴地拉着母亲的手说:
“妈,您坐着,我给您做饭去。”
母亲乐呵呵地说:
“你做了一天的车,一定又累又饿了吧,你歇着,还是妈做好我们母子一起吃!”母亲说着就高高兴兴地走在橱柜前。
洪世祥也跟着母亲走过去,一边帮着母亲拿锅碗瓢盆,一边乐呵呵地和母亲说:
“妈,我不饿,在车上我吃了很多干粮哩!让我来做吧!我的那个站长领导,对我可好了,他什么都教我。我在那里已经把所有的家务活都学会了,我做的饭还很香的。”
母亲只是“呵呵”地笑着,没有接话。一把把他手里的菜盆抢了过来,轻快地打水洗菜忙活起来。母亲见到儿子的那种高兴劲儿,全都变成了麻利的手脚,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响起来。洪世祥望着母亲的背影,他完全感受到了一种轻微的热气,一种生命的温暖传到他的血液之中。他紧跟着母亲,和母亲争抢着洗菜的盆子说:
“妈,就让我来做吧,我好好做一顿饭给你吃!”
母亲像对待远客一样说:
“别别别,快出去先坐着休息会儿,一会儿就好了。”
洪世祥说:
“妈,我做的饭很好吃!”
母亲的手一直没有停,一边洗菜一边说:
“你快出去歇着!”
“妈,我经常炒很多很多的菜吃,我都可以当个厨师了。”
“天冷,你赶紧出去火炉边坐着!”
“妈,您去歇着,您就让我做吧。”
“天冷,你赶紧出去火炉边坐着!”
“那我洗菜!”
“天冷,你赶紧出去火炉边坐着!”
“那我去挑水巷挑担水回来!”
“天冷,你赶紧出去火炉边坐着!”
无论洪世祥说什么,母亲就是这么一句话:“天冷,你赶紧出去火炉边坐着!”语气坚决,声音一次比一次大,还带着几分责怪和生气。洪世祥再找不到能说服母亲的话语,因为无论他说什么,母亲都不让他去做,他只有不再和母亲说话,径直走到水缸旁,拿起了扁担和水桶。他刚刚担在肩上,还没转过身,母亲却眼疾手快地,一把就从他手里把扁担和水桶抢了下来说:
“天冷,你赶紧出去火炉边坐着!”
洪世祥看到母亲重复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分明表现出了一种不快。他只得听从母亲的安排,回到了炉火边坐着。洪世祥回昭通,在坑坑洼洼的路上颠簸了一天,骨头都几乎散架了,像个软体动物。再加上头一天晚上,他觉也没有睡,此时,他已感到十分疲倦。
刚吃了饭一会儿,洪世祥觉得倦意爬上了他的眼皮,上下眼皮无论他怎么使劲都在想合拢。他感觉到沉重得用棍子都难以支撑住。母亲早已看出了他的困倦,就催促他:
“祥儿,你累了,好好去睡个觉了。”
洪世祥确实想睡,可是,他怎么舍得睡呢?三年了,与母亲难得的相见,他心里有很多话想和母亲说。其实,母亲也有很多话要和他说。
但是,一整个晚上,母子俩坐在火炉边,却只是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了几句话,就相互默默无语了。谁都有一肚子的话,在此时此刻,却找不着什么话来说,仿佛那一肚子的话是一团乱麻,一时找不到头来理顺一样。洪世祥不知该怎么和母亲说他在那里工作的情况,在他看见母亲之前的一肚子的话,为了不让母亲担心,他全都憋回去了。而母亲,是感到儿子实在累了,她心里有很多的话,却也无法开口。母亲心里想着的,是自己正在老去,儿子也这么大了,该如何为他找个对象,可是母亲也不好直白地催促儿子。
母子二人坐在火塘边,看着炉火。
沉默!
沉默!沉默!
只有炉火上蓝色的火焰,在一闪一闪地跳跃。火光映照着沉默的母子的脸庞,忽明忽暗。
就这样沉默地坐着。过了好一会儿,母亲开口了,说:
“祥儿,累了就好好休息,时间不早了,该睡觉了。”
洪世祥又抬头看着母亲,笑着说:
“妈,我不累!我不累!这么早上床去也睡不着,我就想陪妈多坐会儿。”
可是,过不了几分钟,母亲又重复地催促起来。
好像他和母亲之间的话题,在一个晚上也就是这么几句重复的话:母亲催他睡觉,他回答母亲自己不累。
事实上,洪世祥确实累了,他是有些撑不住了。因为在他们没有说话的几分钟时间里,他的头就像鸡啄米一样点了起来,他坐着都打瞌睡了。
母亲是看在眼里的。最后一次,母亲喊:
“祥儿!祥儿!”
洪世祥却没有应声。母亲又轻轻地拍打了他的手,他一下子睁开眼睛,猛地又抬起头来,看着母亲。母亲笑着催促说:
“别硬撑着了,还说不累,赶紧睡去吧!”
洪世祥才上床去。一钻进被窝里,不大会儿他就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