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洪世祥一回到工作岗位上，就和老唐说起了他的婚事。因为他和老唐之间的这种关系，除了是领导关系，是师徒关系，还是最亲密的战友，是父子、兄弟和朋友一样的关系，什么都无须隐瞒了。所以，无论是谁，对方的疼痛就是自己的疼痛，对方的喜悦，自己也一样喜悦。老唐听说他已经找到了对象，心里非常高兴，拍着他的肩说：

“好小子，你真行啊，回家一次就处了一个对象哩！今晚喝杯小酒为你庆祝庆祝！”

这样的事情，可说是在他们一起工作和生活中激起的浪花了。因为在平时，一切都是那么平淡无奇，他们面对的，每天都是单调而枯燥的生活日程，那种已经日常化的每一天仿佛都是一样的，就是周而复始地进行着，日子像是被克隆了一样。现在，洪世祥不知是习惯了，还是麻木了，对这个地方，他已经没有恨了，但是，他也并不爱这个地方。

他记得最初才来的时候，看天，天是灰的，看山，山是灰的，连看水，水都是灰的，以至于他的心，也跟着灰蒙蒙的了。他对小海子的情感，只有恨，没有半丝半缕的爱。他曾在内心里骂过：“这种鬼地方，连鬼影都见不到一个。”但是，到了现在，他的心境变了，变得非常平静。他对自己工作的地方，或者说是小海子的景色，既不爱也不恨，而每天的工作，依然按部就班，像机械一样重复。变化最大的，是他对母亲的思念，越来越浓，愈来愈深，母亲沧桑和提速的老，让他日夜担忧又担忧。但是，没有办法，他只能和从前一样，每个月工资领到手后，就往家里寄一封信。然后，汇去5块钱给母亲，自己留着8块，买点日常生活用品，买烟抽，买点小菜。一个月下来，也就剩不下什么了。

每一次，他的信寄出去，母亲都会回一封信转来。母亲每次的回信，内容都基本一致，就是母亲要求他不要再向她汇钱了，自己存下来，让他写信给对象，带她去他工作的地方耍耍。然而，每次他在回信中都欣然地答应着母亲，却从来没有兑现过和母亲说的话。当然，他也给姑娘写信，但他从不叫姑娘来，甚至有次姑娘都主动要下来，他却回信拒绝掉。不是他想欺瞒母亲，是他实在没有勇气让姑娘来他工作的这个地方。因为恰好在这一年里，雨量徒降。昭通到处都发生着各种自然灾害：泥石流，山体滑坡，垮塌，洪水泛滥。他要坚守着自己的岗位，也没有时间回去。这段日子，就连抽去整编资料的师父，都赶回来坚守着这个岗位。

或许，洪世祥似乎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所处的对象是注定失败的。

半年后，他收到了姑娘写给他的一封信。这次的信，很短，半页纸都没有，信的内容很简单，和他说分手。理由是洪世祥长年累月都在外面工作，他们难以见面。她还在信里说她已经重新找了一个对象。或许，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所以，他看了这封信后，心里没有半点失落，只是让他难以接受的是，那个姑娘说了一句非常难听的话，说如果他们结了婚后，他又常年在外，她就如同守活寡了。对于结婚，洪世祥觉得这还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她就想着守活寡了，这不是在诅咒他一样吗？

洪世祥看完了这封信之后，顺手就丢在了火里，烧了。他虽然没有失落感，但是，在内心深处，还是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他感到非常伤心和难过。当然，他伤心难过的，并不是对于那个姑娘在信里和他说的分手，虽然他正是青春旺盛的时期，但他心里根本就没有萌动过对异性的想法，或者说对爱情的向往。当初要不是母亲随时在为他操心，他根本就不会答应这桩婚事的。可以说当时他什么也不知道，都是母亲在一手暗箱操作，直到母亲问他对姑娘看法怎样，他才知道母亲一直焦虑隔壁王大妈不在家，原来是为他找对象的事情。让他黯然神伤的，是母亲的期望，他不知道母亲会怎样的伤心难过。他想象着这件事对母亲的打击，肯定会比他大得多。

当然，母亲也知道了这件事情。

母亲还给他来了一封信。洪世祥在收到母亲的信后，有些不知所措。虽然信里有安慰，但他从那只言片语中感受到，更多的是母亲深深的失落。他不知该怎样安慰母亲，毕竟婚事黄了，他说再多的话都是多余。这段日子，他想着母亲的心境，感觉到自己的心空落落的，精神落寞，整天沉默不语。有时蹲在河边，一发呆就是半日，有时想着想着，独自流泪。就连师父多久不见，回来了，也没把他的这种失落感驱逐开。他有时发着呆，师父叫他，他也听不见。

他的心思总是瞒不过师父。

老唐看着他有时泪眼婆娑，成天情绪低落的样子，嘿嘿地笑着说：

“是不是处了对象就把她当成自己的肋骨了？失恋了，疼得很，就一点精神没有了？我出山去访着为你重新寻一个，别还在像个孩子一样，哭哭啼啼的。”

被老唐这么一说，他才说：

“我本来就不算恋爱，也算不上失恋。我伤心难过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母亲。母亲老了，她老人家唯一的心愿是在她活着的时候看着我结婚。”

说到母亲，老唐非常理解。老唐一辈子遗憾的事情也是在母亲活着的时候，对他说过同样的话。但是，他还没来得及结婚，母亲就走了。直到现在，他心里都随时在自责、内疚。所以，老唐说：

“我知道，你也是一个孝子。这几年趁我还在干得起，你一年多回去几次，我给你放假。枯水季节的时候，我把分站里的资料带着下来整理，让你回去，我来顶替你，你可以在家多待几天，多陪陪老人。人老了，虽然他们每天可以见到无数的人，但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她们的内心孤独得很，虽然她处在大城市里，人来人往，但是，那些来来往往的热闹，进入不了老人的心，比我们在这个没有人气的地方还孤独。”

洪世祥听着师父对他说的话，感动得真像个孩子，号啕大哭了起来。他自从来到这里，在师父的面前，他不知自己哭过多少次了，无论是伤心还是感动：他唯一的就是用哭来排遣自己内心的感受。老唐无数次地说过他：“一个男子汉，就要像个男子汉的样子，别像个女人家，柔弱娇嫩的，只会以泪洗面，男儿有泪不轻弹。”洪世祥觉得自己早已变坚强了，但是，想着母亲，面对师父如此的关爱，他一感动，还是控制不住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