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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7-27 11:25时间如同小海子的那条河水,一直流向远方,再也不会回来。而时代的车轮,总是在向前走。现在,马树公社已经不叫马树公社了,被改成了马树乡。掐指算来,洪世祥在这里工作,一转眼,已经近十个年头了。如今,他已经从一个十多岁的小伙子长成了二十六七岁的乌蒙汉子了。在这样的年代,像他这样的人,已经算是大龄青年了。洪世祥还没有结婚,去乡街子上,有熟人和他开玩笑,说像你这么大的人,娃都有狗高了,你还在单身!
洪世祥只会对着对方笑笑,有时他会对别人也是自嘲说:
“晚开的花,有时也格外香。旧话都说,老牛的皮子更耐嚼。”
洪世祥虽然这样说着,但他的青春仿佛现在确实才开始一样,身体里的荷尔蒙似乎才产生,散入血液里,才开始激活一样。他有了对爱情的向往,有了对异性的兴奋。现在,每到马树乡赶集的日子,洪世祥都会去赶场,这也给他日复
一日重复的枯燥的生活带来了改变。至少,他心里有了对日子的盼望,因为这场街子结束,他又盼望着下一场赶集的时间。这样,他生活的日子也不会无聊透顶了。他盼着赶集天的到来,是有目的的,由于80年代后期,随着市场经济的变化,供销社早已不是独家经营了,乡街子上兴起了无数的小商店。所以,供销社的生意也不是那么景气了,走在街上,随时听到有讲价还价的声音出现了。
洪世祥像师父一样,喜欢喝大渡岗茶。那是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去供销社里,他本来要买大渡岗茶的。但是,他走进供销社里,售货员却不是当初他遇到的那个老头,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二十出头的样子,他几乎看着她眼睛就发呆了,心不由自主地“怦怦怦”地狂跳起来。在买茶时,他看着年轻的售货员,谁知道他是不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要了一包云雾茶。当他拿着茶走出供销社时,他就后悔了,他只得厚着脸皮去重新换一包大渡岗。为此,他又返回供销社,故意在里面磨蹭,逗留,一会儿让售后员拿这样给他看看,一会儿又要拿那样给他看看。到最后,他什么也没有再买,只是说他想换一包茶。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年轻的售货员很有耐性,还很热情,没有为难就换给了他。
在回小海子的路上,洪世祥一路都心花怒放。他的脑海里全是那个谦和微笑着的姑娘的面容。他知道她是那个趾高气扬的售货员的女儿,只是他没有想到,实际他刚到这里的时候就见到过她了。只是他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他记得那个售货员高傲得很,他曾经向他打听过去小海子水文站的路,老头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当然,后来他想通了,因为在那个时候,供销社实在是翘得很的行当,要买布需要布票,要买油需要油票,供销社里的售货员也就跟着屁股都翘上天了。所有商品货物,从来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现在,一切正在开始反过来,顾客成了上帝。但是,洪世祥经常故意去供销社买东西,有时姑娘不在,是老售货员在。他遇上老售货员在的时候,心里有着极大的不舒服。他觉得老头子还在拿着70年代那种样子和眼神,一副狗眼看人低的目光看他。他对老头厌恶得要命,但他还是经常去供销社,尽管很多时候都是老头子在,他也没在乎。因为他看上了老头子的女儿,所以,他希望在那里能见到她。这是他觉得第一次见到她,他就无法忘记了,无论做什么,他的心里都随时会想着那个姑娘。但是,每次,洪世祥见到她了,除了问问价格买点东西的交流外,他就再也找不到其他合适的话题或者说能单独说点别的什么,最多也就是眼神多停留会儿,看多了他又怕人家以为他像流氓似的。但他还是盼着赶集的日子,每一场他都要来。他觉得现在生活中的一切,于他而言,已经具有某种神秘的新的意义。
因为这样,洪世祥在水文站工作的日子也不觉得有多枯燥了,他自己也没有像当初那样感到十分的孤独。心境变了,感觉时间就变得快了。一转眼,老唐在昭通水文分站参加的《昭通地区历史洪水调查》的资料整编和《昭通地区水资源调查评价与水利化区划》的编制已经结束了。
老唐又回到了小海子水文站。
老唐的到来,让洪世祥高兴万分。他觉得这是上帝为他安排的好姻缘,他可以把埋藏在内心对姑娘的爱意告诉师父,请他帮忙了。
老唐听他说了这件事后本来是满心欢喜为他去牵这条红线的。
当然,老唐去供销社,那个老的售货员也不再是那么高傲的了。至少,他们年龄相当,资历相当,再说老唐在小海子水文站工作了二十多年,几乎算是在马树这个锅里舀饭吃的人,已经不是外乡人了。再说,老唐只要一上街,他最大的喜好就是蹲茶馆,那里面有形形色色的人,喝茶的,下象棋的,聊天的,也有像昭通的辕门口一样,有老者在那里说唱书的,听众就有不同年龄的人。他们凑在一块儿,长年累月下来,差不多各种风俗、习惯都基本一致。所以,老唐也算一个地道的本乡人了。
洪世祥一想起和老唐去马树乡,他就想起了他才来小海子水文站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那天,老唐和洪世祥一起,去了马树乡街上。那日的天气很好,他们出发的时候,天空一片湛蓝,太阳发出白色的光芒。他们的心情也如同天空一样,晴朗朗的。虽然夏天已经很快过去了,准确地说已经是秋天了,秋天的季节,按照常理天气变化是不会太大的。
但是,那天的气候却发生了不同寻常的变化。老唐领着洪世祥,刚到乡街子上,还没有走到供销社,天空就乌云密布了,黑压压地像一群鸟把天空遮得严严实实的。一时间,忽然刮起了一阵狂风,从地上滚滚而来,把街上的树叶、废纸、地摊上的一些塑料布吹得满街飞舞。看样子,一场大雨就要来了。老唐没来得及和洪世祥说什么,只讲了一句:“赶快回水文站,大雨来了!”转身就跑起来。洪世祥看着师父跑了起来,他也就跟在身后跑了一截路。跑到街头,他才感到有些莫名其妙:雨要来了,为什么不躲避,还往回瞎跑什么呢?洪世祥停了下来,对着老唐跑着的背影大声喊:“师父,大雨要来了,我们快找个地方避会儿雨。”
老唐一边跑一边回过来说:
“就是要下雨了,我们得赶紧跑回去。”他嘴上说着话,身子却没有停下来,继续跑着,非常着急。洪世祥看着他没有停下来的样子,不得不跟着他往小海子方向跑去。当他们跑到半山坡时,轰隆隆的雷声在天空炸响了起来,随着硕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就砸下来了。
雨下得很大,整个树林被雨声滴落在上面,像是打疼似的发狂一样地在尖叫,在发狂地怒吼着。
雨水像河流里常态的流量一样,一点没减弱的意思,保持着同样的大小。路是曲曲折折的,有上坡,也有下坡。到了下坡时,老唐跑得更快了。尽管老唐老了,比起洪世祥,在体力上是绝对不如他的。但是,洪世祥却跑不过他。洪世祥在他后面,仿佛是在追着他跑一样。虽然老唐跑的步子快,但稳稳扎扎。洪世祥却在下坡的路上,摔了一跤,当他再次爬起来跑的时候,一下就落下了老唐好一截路,老唐已经跑出很远了。为了追上老唐,他站起来还没来得及稳住脚跟就紧跟着跑起来,他再次摔倒了,还翻了一个跟头。他爬起来擦了一下脸上的雨水和稀泥,索性停了下来,不再跑了,慢慢地走着回去。
当洪世祥才要到达小海子水文站时,河水已经涨起来超过警戒线了。老唐正在光着身子,穿着一件淡黄色的救生衣,在滚滚的河水边,一边吃力地摇动绞车进行着流量监测,一边记录,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老唐满脸水珠不间断地滴着,全身像多少条小溪在流淌。在河流湍急,暴风骤雨中摇着沉重的缆车架子巡回升降,每监测一个点,每测到一个点都要费很大的力气。又大又猛烈,别说加密测量,仅仅完成一次都非常吃力和累人。人站在那里,只要稍不注意,就被洪水像卷一片树叶一样卷走了。
洪世祥看着河水的汹涌,那场景有些惊心动魄。他觉得老唐在那监测太危险了,他不得不三步并作两步快速地又跑起来,跑到老唐身边。他再次看了一眼汹涌的河水,几乎头都晕了,他一把拉着老唐喊起来:
“师傅,危险”。
老唐头也没有回说:
“这时的数据非常重要,几乎每分钟都在变化,必须加密监测。”
正在这时,轰隆隆一阵炸雷响了起来。狂风也仿佛随着雷声就地而起,把山上的树林,吹得像波浪一样摇去摇来,发出啪啦啪啦巨大的响声。老唐抬起头一看,大声地喊叫了起来,“快,继续测量,洪峰又来了!”老唐的喊声才停下,洪水裹挟着树枝,杂物,以排山倒海的气势滚滚而来。这时,一堵又一堵的杂物,像一群水里的凶猛的猛兽一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了他们测量的地方。其中,在这群像野兽的杂物里,一棵大树横冲直撞汹涌着尾随而来,突然卡在了他们载测验设备的测流缆车上。
一时间,整个缆道开始猛烈地摇摇晃晃起来,同时发出了咔嚓咔嚓巨大的响声。老唐看了一眼缆绳,脸色一下凝重了起来,他来不及多想,对洪世祥大声说“你小心一点,注意监测数据。” 洪世祥还没有反应过来,老唐已经像一只猿猴一样,双手吊上缆道,一脚蹬离河岸,咬紧牙关,一把一把地吊着缆道向缆车移动过去。洪世祥紧紧攥住绞车把,看着老唐一把把移动的动作,脸吓得一下惨白。到了那棵树木上面,老唐急速地沿着升降索向下移动,向挂在缆车上的树木靠近。当靠近树木时,老唐就只有双手吊着缆绳了,用脚蹬那棵树,情况非常地危险,加之河水被树挡着看上去好像又涨高了一些,洪世祥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他真正地傻眼了,不知该怎么办。
突然。那棵树木终于被老唐用脚蹬开了,脱离了水中的缆绳。
但是,老唐在因身体重心偏移,“嘭咚”一声,掉下了河水里,随着那根树木一下被冲进了洪水中。
洪世祥一下惊呆了,脸色铁青,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眼睛看见的事实。
老唐被洪水冲走了。
雨更加地大,瓢泼一般地倒了下来。雨声,河水声,雨打在松林上的怒吼声,全都混合在一起,使得周围似乎都在以发出巨大的声音为目的一样,像要把地上的活物用声音铺天盖地地压倒,吞噬,震晕过去一样。
当洪世祥在这巨声中突然清醒时,他再次看清缆绳处,老唐确实没在了。此时,恐惧和慌张占满了他的心里,他立即丢下工具不要命地顺着河的下游猛跑起来,“师傅——师傅——师傅师傅——”的哭喊着企图冲破暴风雨的笼罩,响彻山林。
可是,周围是一片雨流的吼声,洪水的吼声,树林的吼声。洪世祥撕心裂肺哭喊着的师父的声音,比起其他声音来,十分微弱,全都被周围高分贝的声音压下去,淹没掉。
洪世祥疯了似的往下游跑,追着洪水。当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追到一处河流较宽的地方,却连老唐的影子都没有找到。他突然就没劲了,软了下来,一屁股笃在了河堤上,伤心欲绝地痛哭了起来。
雷阵雨一般是来得猛去得也快的。但这次的雨脚却与往常不同,收得实在是太慢了。下了足足有两个小时,雨点才渐渐地小了下来。随着暴雨的退去,洪水也才像一头被驯服的野兽一样,不再那么疯狂了。雨停了,洪世祥都一无所知,他只顾伤心地哭。此时,他的哭声终于可以从河水的声音中冒了出来,清晰起来。他不知老唐还能不能活着,这样想着,他更加伤心难过,凄厉的哭声在山野中像刚才的洪水一样奔腾起来。
洪世祥背对着下游,一边哭一边注视着从上游冲下来的河水。他多么希望师父在这洪水猛兽中慢慢地游下来,浮出来,突然出现在眼前。
“啪”的一声响动,洪世祥肩膀上被人拍了一巴掌。洪世祥被吓了一大跳,当他触电一样哭着站起来,回过头,他看见了老唐。老唐微笑着在背后看着他。洪世祥如同先前一样,他几乎不相信这是自己的眼睛看见的事实,他揉了揉眼蒙眬的泪眼,看了一会儿,才像个孩子一样扑在老唐怀里,双手紧紧勒住老唐的腰喊了一声“师父”,激动得又哭又笑起来。
原来,老唐在把那棵横挡着的树推开的时候,由于用力过猛,一下失去了重心,加之巨大的水力推动,他掉下水就跟着那棵树被冲进了河里。由于水流过猛,当他冒出头来的时候,已经被冲下去很远了。虽然老唐小的时候,曾经常跟随父亲在江边打鱼,练得一身的好水性,但是,这么汹涌的洪水,他还是无法控制,身不由己,没有办法,他不得不跟着水势顺水而下。好在那棵树在被老唐推开的瞬间,周围的残渣早已一涌而下,全都散去,那棵树像一支箭一样,直直地在水上漂流而下,老唐就是抓住了那棵树的后面,忽上忽下地被冲下去的。直到在一处较为宽阔的地方,水流终于趋于平缓的时候,他才顺势推开那棵树,又顺着水势往下游的方向游到了岸边,抓住了河边的一棵松树,爬了上来。他也几乎耗尽了身上的力气。他本来想坐着恢复一会儿,在慢慢地返回去。这时,雨已经停了,先前那些震耳欲聋的各种声音也消失了,他却听见了洪世祥在他上面不远的地方喊着师父的哭声,才强撑着站了起来,向洪世祥走去。他看见洪世祥坐在那里,哭得一塌糊涂,心想洪世祥肯定以为他是死定的了。所以,他故意悄悄摸摸地走近洪世祥身后。
此时的洪世祥,心里又高兴又愠怒。高兴的是师父终于还活着,平平安安地回来了,愠怒的是他觉得师父实在不应该在这种大雨滂沱下,人人都要往屋里躲,师父却要带着他往雨中奔,还差点弄出了人命来。
洪世祥和老唐回到水文站的时候,河水终于变得平缓了,没有先前的那种汹涌澎湃了。洪世祥径直朝站房里走去,准备把湿淋淋的衣服换掉,但是,老唐却对洪世祥说:“这时河水流量的数据,我们必须监测了记录下来。”自从往街上回来,在路上栽了几个跟头后,洪世祥内心里就积有了一股抱怨的,所以那时,他也不管老唐怎样跑,他再也不跟着他跑了。之后又发生这件事,他更加抱怨起师父。这时,他本想顶撞师父一句:“命都不要了。”但话到嘴边,他又咽了下去。师父此时能平安地站在眼前,他觉得已经是天神护佑了,师父这样不要命地工作又不是为了他个人。他只是白了师父一眼,又不情不愿地再一次跟着师父,去测量了把数据记录下来。
这时,老唐又才对洪世祥说:
“好了,我们回去换衣服!”
自从换了衣服后,洪世祥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内心的怨气依然没有消除,歇下来的时候,他才感到后怕。师父被洪水冲走,虽然除了手上被擦伤外,并没有伤到别处,这次事件也看似有惊无险,但也够吓人的了。他更加觉得师父不该这样,疯狂得像玩命似的。万一师父命都不在了,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但是,到吃饭的时候,他还是和师傅说话了。只是他和师傅的说话不像平时,他抬起头问师傅:
“今天测量的数据比你的命重要吗?”
老唐看了看他,“嘿嘿嘿”地笑了两声,没有说话。
洪世祥又沉默了一会,说:
“这么大的雨,我们至于这么跑吗?”
老唐又“嘿嘿嘿”地笑了笑,头也没抬就说:
“就是因为这样大的雨,我们才要跑!”
洪世祥气鼓鼓地说:
“万一今天你就这样被洪水冲走了咋办?”
老唐还是“嘿嘿嘿”地一副笑脸说:
“常在水边走,哪有不湿鞋?但你别忘了,我和你说过,大江大浪里我都可以游过去游过来,我的水性有多好你不记得啦?”
洪世祥白了他一眼,说:
“水性再好,这样猛的洪水,命都没有了,还监测?”
老唐说:
“自从我在水文站工作以来,我就有一个梦想,如果有一天在我们水文站的上游能建一个水库,我们这些数据就发挥最大的作用了。所以,我对自己下了一个要求,必须真实准确地记录好每次的数据,”
洪世祥说:
“以后的事情,谁说得清楚,还在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
老唐没有回答他的话,张开满口被烟熏黑的一口黑牙,“嘿嘿”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