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在公元1986年，又一个春节到来了。

这一天，气温少有的温暖，太阳很早地就在东边的山顶上做起了早操，一纵一跃地做跳跃运动。慢慢地，可以看见太阳跳离了山坡，贴在天空中。久违的阳光温暖了这块土地，小河边的冰凌在复苏了，山坡上的土壤在复苏了，树林花草都在温暖的阳光中逐渐醒来，还有很多虫子也从冬眠中醒了，春天仿佛早已降临在了这块土地上。老唐和洪世祥今天也显得十分兴奋，他们测量完了河水的流量，就开始忙着做早饭。

这么多年以来，于洪世祥而言，过年也和平时一样，没有什么区别，节日反倒是增加些惆怅。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这句诗洪世祥有着刻骨的体会，他觉得这句诗不是谁写出了这样的名句，而是本身就存在，只不过被王维说了出来。如果没有被王维先写了流传下来，换作现在，他依然能把这句诗写出来的。所以，在节日里，日子也是平淡无奇的，只有对亲人的思念。

但是，现在他和师父都准备把今年的年过得还是像年的样子，该提早去为这个年准备一点年货。再说，这几年，洪世祥也没有回家去过，对于母亲的思念、关心和孝敬，也就仅限于书信的往来。因为接连几年，昭通年年发生灾难，不是干旱，就是暴雨洪涝，或者泥石流，或者发生山体滑坡。在昭通境内，水库建设，是每个县乡发展经济的一大要素。特别是马树这个地方，干旱的时候吃水都成了问题，遇上暴雨洪涝，庄稼就会减收或者毫无收成，有时甚至连老百姓的房屋都会被毁，牲畜被冲走，人员伤亡的现象出现。所以，对水文的监测数据，得更加认真，得把监测密度加大，以防患于未然。特别是在这一年多以来，洪世祥跟着师父，除了掌握很多理论的水文知识，在实践当中，他也磨砺了一种踏实认真、不达目的不罢休、勇往直前的精神。为了观测、记录每一个水文数据并汇总成为水文资料，他和师父时常在雨中，沿河搜集降水量、水深、流速、流量等水文变化数据，特别是在河水猛涨时，还必须蹚河进行各项水文数据观测、监测、整编，最后上报给昭通水文站分析。

这一年的春节，就是不为别的，专门为了师父，也要把这个年过得像年的样子。

在前几日，老唐的家人就来信说让老唐回去过年。但老唐回信告诉家人，说他在小海子水文站陪小洪再过最后一个年，他就每年都和家人在一起团聚了。论年龄，老唐过了这个年，再过一个年，实际上也该退休了。老唐在这个地方工作了近三十个年头，尽管，这里除了孤独还是无尽的孤独，但老唐早已经习惯了。近三十年的光阴，三十年对一块土地从陌生到熟悉，于老唐来说，有种情愫肯定是深的，无法割舍的，别说每天在这个峡谷里工作生活，有他看着长大的树，有他从河边到站上踏出的路，即便每天对着一个石头，近三十年的时间，也会对出一种感情。近三十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啊！这是一个青年迈向老年的岁月啊！它足可以让一个婴儿都长成了大人。当然，要说老唐真对这个地方留念得很，那也是假话，作为工作，谁不想换一个好一点的环境？作为生活，谁又不想多点人间的味道和人的温情？但是，对于师父，洪世祥觉得，用伟大这个词语放在师父身上，一点儿也不为过。师父的伟大，并不是他在这个地方待的时间长，而是他有着细致认真踏实的工作态度和对他人的悲悯。洪世祥还清楚地记得，师父曾经和自己说过的话，师父说：“我们的工作不是为了我们自己，而是为了更多的人，或者说对水的认知，是为了人类的生存。我们得有一种精神，一种付出的心态，一双识水的眼睛，水的变化、运动、时空分布、规律，更多的人不了解，我们必须了解，还得宣扬，因为这是一种自然的东西，人为的过多污染、浪费，会造成失衡，那时就会给人类带来灾难。而我们现在做的最基础的数据，对于一个小地方来说，平时看似无关紧要，但关键时刻，就得靠这些数据来说话，比如建一个水库，没有数据，你不知道应该建多高的坝堤才符合标准。所以，一个数据也不能马虎，一旦马虎了，它会酿成一场灾难！”老唐的话，在多年后的实践中，洪世祥才慢慢地明白过来。

洪世祥一边做饭一边想着师父在这个地方付出的时光，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次埋怨师父的话，觉得内心惭愧。他觉得师父虽然也是一个肉身的人，但是完全不是一个凡人，是近乎神的存在。现在，他内心对师父的敬仰是不容置疑和不能含有半点杂质的，稍有不敬，他以为都是一种触犯和罪过。为此，他只要能做的，现在都不让师父去做。

饭做好了，他和师父吃了早饭，就朝着马树乡街子去了。

当他们到马树街子上时，真是一副热闹非凡的景象啊！街子上已经人挨人了。他们走在大街上，看见所有的店门全都贴起了红红的春联。特别是大街上，各种声音都有，人们的喧哗声，小孩子放了玩的爆竹和烟花声，还有人吹的唢呐声，敲鼓声，录音机里传出来的歌声，像一条声音的河流，全都汇在一起，犹如那次秋天他们刚到街上就往回跑的急雨声一样，扑面向他们飞来。但这次与那次不同的是，人们的神情不再是紧张的，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都正在准备迎接过年这个隆重的节日。气氛也不像那次那样凝重和沉闷，而是一片气象万千的新景象。

洪世祥和师父顺着街道绕了一圈，他们也被这种氛围感染了。所以，他们在购置了一些年货后，也像孩子一样买了一些烟花爆竹。当他们把年货都购置好了以后，看着时间还在早，老唐就和洪世祥说：

“走，去茶室里喝杯茶再走。”

在经过供销社门口时，老唐故意绕开走。原因是老唐为洪世祥去牵线的事情黄了。那次以后，老唐单独来找过老售货员。老唐找到老售货员寒暄了一阵，就直截了当地说明了准备把售货员的女儿介绍给洪世祥的来意。在老唐心里，洪世祥这么优秀的一个年轻同志，与售货员的女儿结婚也算是门当户对，两个人也算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的人儿。但是，让老唐万万没想到的是，他还没有把话全部说完，就被售货员一口拒绝了。并且，售货员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老唐在说这件事的时候，主动递了一支烟给售货员，售货员却连烟都不耐烦接他的，还说老唐：“你也不让他尿泡尿在牛脚迹里面照照自己，怎么配得上我女儿？”最让老唐生气的是，老唐和他说起小洪这小伙子人不错，又有工作的时候，售货员一句话反驳了过来，噎得老唐脸红一阵白一阵。售货员说：“他的那种工作，有还不如无，一天在那种鬼都不会叫一声的地方待着，比坐牢还让人痛苦。”老唐听了这话差点就和他干了起来，老唐说：“你貌似国家干部，简直连猪狗不如。还枉你是本地人，我们在那里监测水是为了这里人们生活的安全啊！”在马树乡，还没有人胆敢对售货员说过一句大不敬的话，老唐还骂起了人，这让售货员气不打一处来，提起开水杯就要和老唐干了。那天，如果不是有很多群众去供销社买东西，还不知谁被谁干倒。老唐最后是气哼哼地甩着手走出供销社的，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踏进过供销社半步，路过他都要故意绕开。

当然，老唐不是怕售货员，是他再也不想看见那张飞扬跋扈的脸，他觉得看见他就恶心。但是，洪世祥却不知道这件事情，他不知道师父曾经背着自己偷偷地来给自己提过亲。所以，洪世祥走到这里时，他很想去碰一碰，有时，赶集天的时候，售货员的女儿会去她老爹那儿，他很想见她。因为他觉得售货员可恶，但他的女儿却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美丽的荷花，有一次，她还把她的名字告诉了他。她和他说过，她的名字叫玉梅，以后别再叫她同志了，说完脸上还出现了一团红晕。这团红晕，是被洪世祥捕捉到的，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粗心的人了。所以，洪世祥觉得，玉梅也是喜欢他的，不然怎么主动把自己的芳名告诉他呢！告诉他之后她的脸上还带着羞涩。以他这么多年对水细致入微的了解，他对这个姑娘的观察也早已细致入微了。

事实上确实如此。那个叫玉梅的姑娘，在和他见过一面之后，心里对他也就产生好感的了。只不过，在那种地方，父母的管教严格，她也不敢轻易对他表示什么。只是她每次看见他时，她的心里也像有只不安的小兔子一样，不断地跳着。更难为情的是，她总是会感到脸热，一团红晕会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她的脸上。其实，她在供销社的时候，她也希望洪世祥来买东西，希望他来了多逗留一会儿。但是，洪世祥每次来的时候，他都没主动找什么话题，她也就不好主动起来。但是，她的微笑是一直挂在嘴上的。

洪世祥趁着老唐去喝茶的时候，独自去了供销社一转。他真的碰上了玉梅，但是，他看见老头子也在供销社里。洪世祥也就没有再进去，他只有从供销社门口晃过去晃过来地看玉梅。他期待着她能见到他，当然，她能出来就更好了。但是，那天买东西的人很多，玉梅并没有发现他。

大街上人流如织，人流如织啊！他想，她怎么可能发现他呢。于是，洪世祥带着不安的突突跳动的心转身离开了。突然，玉梅却神一样地出现在了他面前，仿佛从天而降，一张迷人的笑脸挡住了他的视线。她的手里拿着一包大渡岗茶，一下塞在洪世祥手里说：“送你一包茶！”洪世祥还没反应过来，玉梅人就跑回了供销社。洪世祥手里拿着茶，一脸热热地站在街上。他有些不知所措，是带走还是该送回去还掉。要是送回去，他是不敢进供销社的。他希望她能再次出来，让他能说上一两句话都好，但他就那样呆呆地站在那里，等了好一会儿，她都没有出现。他不好一直站在那里，只得拿着茶走了。

洪世祥去茶室叫了师父。在回去的时候，他们又买了两瓶昭通葡萄井酒厂产的葡泉二曲。一路上，洪世祥高兴得像森林中的野兔一样，走路一蹦一跳的，还不时地吼出一两首山歌：

小路弯弯上凉山/杜鹃仙子路边站/见妹不逗有过错/见花不采是老憨。好久不到药山来/药山凉水起青苔/拔开青苔喝凉水/一朵鲜花冒出来……

晚上，在开饭的时候，他们放起了爆竹、烟花。烟花升在空中，像森林里飞起的一只只欢快的鸟儿。

这么多年来，这是他们第一次这么欢快过。

这么多年来，他们第一次准备了最丰盛的晚餐，香味都弥漫于山林之中。

这么多年来，他们第一次一顿饭淋漓尽致地喝完了两瓶老白干。酒像山泉一样，沁入心扉。

这么多年来，他们第一次品尝了一个有滋有味的年节。年的传统日子，让他们心中充满了一种幸福感。

但是，让洪世祥永远也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春节会是他和老唐在一起过的最后一个节日，以至于以后的日子，他再也没有见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