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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2016-07-27 11:24  来源:

小海子的季节,实际上并没有按自然规律而四季分明。春天来了,温暖的阳光和春风才开始吹向这块土地的时候,不几天,气候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场倒春寒来了,温度突然之间就降到了零下儿摄氏度。山上的松树和其他杂树叶都结上了冰,冰凌像刀子一样挂在树上,松针比筷子还粗。河面也封冻了起来,厚厚的冰层,人踩上去也不会有半点响声,天空是灰的,大地是灰的,人走出去,只要一呼吸,嘴里就像是在冒烟。这种鬼天气,是近年来没有遇到的。山路结了冰亮光得路都走不成了,只要双脚踏上去,就像是踏在了有斜面的玻璃上一样,根本就站不住。连站稳都成困难,更别说走了。

这样的天气持续了半个月左右,太阳方才从灰色的云层里冒了出来。

老唐是在天气突变后的几日里,生了一场病的。并且病得不轻,一直发高烧,持续不退。洪世祥非常着急,他想无论如何也要把师父背到乡医院里。但是,路实在太滑了,他走出去试了几次,连他独自一人都走不稳,只要脚一踩上那条小道,就滑了一大跤,根本无法行走。没办法,他只得守着师父干着急,在屋子里站不是坐不是的。老唐看着他一天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反过来安慰他说:

“我很清楚,这就一点普通的小感冒引起的发热,没得大碍,过两天就会好起来了。”

老唐的话似乎像真的,过两天他的精神似乎好了些,加之随着这天气温的转暖,他的身体也好像恢复了似的,脸上的气色看上去也还不错。看着天气的变化,洪世祥正准备和他一起去卫生所看病。老唐却说:

“还有啥看场啊,这不是好了吗?”说着还伸手活动活动筋骨。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日头出来半天的工夫,还没有把冰凌晒化,傍晚的时候,天空又像是布满了黄沙一样,黄蒙蒙的。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时,下雪了,大片大片的雪花,鹅毛一样从空中飞着下来,落在地上,不一会儿就像棉花一样把地上盖严了。

那一夜,雪下疯了。

这场雪,比真正的冬天还大。

老唐在夜里又发起了高烧。为了不让洪世祥觉察到他的病情又恶化了,他一声不吭悄悄吃了片药,就安安静静地睡着。

到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洪世祥先起床,推开门看见了外面白花花的一片。他不仅惊叹了一声:“好大的雪啊!”因为他打开门的那一刻,门外的雪“咔嚓”一下就垮崩进了屋子里来。他抬脚跨了出去,踩在雪地上,脚深深地陷了下去,只听见“咯吱咯吱”的声音,雪就淹没到了膝盖的地方,脚才踩到底。

地上的积雪至少有一尺厚。洪世祥看着这深深的积雪,又折回屋子里,和老唐说:

“师父,昨晚的雪好大啊!我开门都垮进屋子里了,雪太深太厚了。起来冷,您就多睡会儿,我先出去看看外边的情况。”洪世祥说着,走出门去,“吱呀”一声又把门关上了。

老唐这久都闷在屋子里,不知道外面的情况。洪世祥刚出门,随后,他也就撑着起床来了。起床来,他感觉到昨晚虽然又发起了高烧,精神却比前几日好得多了。他自个儿认为身体已无大碍了。

洪世祥走出去,周围到处洁白一片。他每走一步,似乎都把雪踩疼了,脚底下不断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叫声。他走了一截,回头一看,干干净净的白雪上,留下了他踩出的一个又一个黑洞。洪世祥走过的地方,积雪的深度都差不多,当他走到河边的时候,除了河岸上,河流里却一点雪也没有,河水变得清澈透明,“哗啦啦”地流淌着,在这雪山之中,音乐一般,像是这重重深山里的一根弦,一直在弹奏着永恒不变的一支乐曲。如果不是经常待在这个地方的话,第一次进入这深山中,谁都会为这里清幽的河流与密林所陶醉。真有“青山不墨千秋画,绿水无弦万古琴”那种静谧悠远的画面和悠扬温婉的和美旋律。

但是,长年累月在这样一个生活不便的地方生活和工作,这就不是美景了,它成了隔断与外界联系的一道厚厚的屏障。以现有的景色,无论从任何一个角度,看上去确实是蔚为壮观的。但是,洪世祥对此却恨得要命,他根本就没有看出一点美来,他的眼里看见的,只有冷,只有冰凌,只有毫无生气的万籁俱寂。因为这样的环境,给他每天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困难,给他每天的工作带来极大的不便。每一次,当他把这日常的工作做完,从身上掏出笔和纸,颤颤抖抖地歪歪扭扭地记录好数据以后,他的整个身子都感觉冻麻木了。最让他内心难以承受的煎熬是师父的病情。虽然师父看上去好像好了许多,但是,这路上的冰凌一日不融化,他们就一日别想走出去看病。

今天,他看着这么大的积雪,他想等中午再去监测算了。于是,他从河边绕了一个圈,又从房后回到屋子里,想给老师父弄点吃的,让老师父再多睡会儿。外面的气温实在太冷了,他想让师父在被窝里多躺会儿,会更温暖些。但是,当他折回屋子里的时候,师父已经起床了,不在屋子里。他以为师父可能起来出去方便了,他把火燃了起来,等师父回来。可是,他已经烧开了一壶水,师父都还没回来。他心里有了一丝隐隐的慌乱,因为外面的积雪太深,他担怕师父出去滑倒。这样一想,他一分钟也坐不住了,立即站了起来准备到厕所里去看看师父。但是,他到了厕所里才发现,师父没有在厕所里。他站在门口大声喊师父,回应他的是周围一片空旷的寂静。此时,他心里更加不安了起来。

洪世祥站在原地喊了几声,一点回应也没有。他突然发觉自己很愚蠢,这么深厚的积雪,顺着脚印不就知道师父去了哪里吗?可是,他从出门来的方向,往周围看了看,雪地上除了他走过的乱七八糟的脚印,并没有新的脚印出现在另外的小路上。他觉得奇怪起来,师父确实不在屋子里,外面又没有新的脚印,他究竟在哪儿呢?洪世祥左看右看,终于发现,在去河边监测点的小路上,有一串重叠的脚印。也就是说,他走过的脚印,老师父又踩着他的脚印去了河边。

可是,洪世祥到河边时,还是没有看见老师父。他看了看周围,周围也没有老师父的影子,洪世祥疑惑起来,因为他从周围洁白的雪地上的脚印可以肯定,老师父确实来过这里的。因为这样洁白和厚厚的积雪,只要有人走过,就会露出深深的痕迹的。洪世祥顺着痕迹一直走过去,他被吓了一跳。他在一个坎子的下面看见了老师父,手里拄着一根木棍,正爬在深深的雪地里,努力地挣扎着。师父是在努力地想站起来,可是他的努力没有起到任何效果,雪太滑,他又没有足够的力气支撑起自己的身体。

洪世祥看着这个情景,吓得惊呆了站在那儿。他的眼泪一下汹涌而出,他似乎才反应过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过去,跳下了土坎,连滚带爬地扑到了师父身边,说了句,“师父,你怎么会出来啊!”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一把紧紧地抱住了师父的身体。

师父伸起右手,颤颤巍巍地指着测水位的方向,声音也颤抖着,十分微弱地和洪世祥说:

“快,赶紧——把——这时的——水位测量了——记录好,一定——要——准确!”

此时,洪世祥虽然心里后悔着自己为何先来时不测量好。但是这次,他第一次没有听师父说的话。他顾不了那么多了,弯下腰把师父扶在背上,背起就往屋子里跑。回到屋内,他立即给师父换了衣服,把师父放在床上,倒了一杯热开水,找了两颗安乃静给师父吃下去。

老唐躺在床上,却在不住地叮嘱洪世祥:

“你一定要按时去监测水位,我的身体没什么大碍,只是莫名地感到没有力气,天气一晴就会好起来的了。你看,昨天精神不是很好吗?”

听着师父一心只为了数据的话语,此时洪世祥的心里,犹如万只蚂蚁在爬,在撕咬,在搅动,让他疼痛万分。这次,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听师父说什么了,看着师父有些单薄的身板,他想,一定得让师父去医院看看。

但是,最大的问题是,这么大的积雪,如果走出山去,至少要花上五六个小时的时间。以师父现在的情况,单凭他的精力,即便走五六分钟的路程都不可能了,再说,也不可能让师父在这冰天雪地里走这么长时间的路。他一个人也无法把师父背着走出去,更不可能单独把师父留在这里,自己出去找医生。这让他十分犯难,在屋子里走去走来,一点办法也没有。

此时,师父嘴里还在对测水位的事情念念叨叨。洪世祥却什么也没听到,他只感到胸口里像是被一把烫红的匕首插了进去,钻心地疼。现在他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能找一个人来帮忙就好了。他在心里估算时间,如果自己走到最近的村子去请一个人,再转来时,至少要花去将近一天的时间,一天的时间里,他实在放心不下师父。现在唯一的期盼,就是只有老天爷放晴起来,雪融化了,他可以出去请个人进来,帮助他把师父送进医院里。可是,这种鬼天气,仿佛在故意为难和作对,却一点转暖的意思也没有。

洪世祥真的什么办法也没有了,他只有时刻守候在师父身边,眼睁睁地看着师父微弱的身体。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隔两到三个小时给师父喂点药,端杯水,然后,熬一点稀饭喂给师父。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如果路上的积雪早点化开,他还勉强可以把师父单独留下,争取最快的时间出去请人。

但是,时间一天过去,又一天过去。天气依然不见好转,没有放晴的意思,好在近几日气温也没有再往下降。师父的身体也犹如这鬼天气一样,不见好转,但也没有更坏,看上去似乎一点异常的恶化也没有。只不过,洪世祥的心里总是不踏实,他时不时地感到一阵一阵的心慌。而老唐反而从容得很,随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每天要求洪世祥在工作上这样那样的事情,一句话,就是要一如既往按时认真地把工作干好。

当然,洪世祥不是不想去,是他内心里的慌乱使他无法安心去工作。每当老师父催促的时候,他都是磨磨蹭蹭。老唐看着他每次对工作懒懒散散的样子,也就没有像当初那样说他和不断地要求他了,老唐只是和他说:

“人人都以为,水在自然中不那么重要,特别是水不缺的时候,大家更是这样认为。因为有水的时候,温顺起来,它就像女人,但是,如果发狂起来,它比这山中的豺狼虎豹还凶猛。所以,水要是过量了,就会成灾。而要是没有水了,就变成旱,也一样是灾。也就是说,事实上,人类自古以来,在日常生活和生产活动中,与自然灾害做斗争,绝大多数是在与水旱灾害做斗争啊。”老唐说到这里,“哐哐哐”不住地咳起嗽来,像一个破铜盆掉在了地上。

洪世祥赶紧倒了一杯开水,递给师父。

老唐伸手接过水,喝了一口,说:

“给我点支烟。”

洪世祥说:

“师父,您别抽烟了,您咳得很厉害,您好好休息会儿吧!”

老唐又“哐哐”咳了两声,固执地伸起手摇了摇说:

“去吧,火塘上帮我燃一支来。”

洪世祥看着老唐固执的样子,又不得不去火塘里,点燃了一支烟,递给师父。

老唐伸手接过他点燃的烟,迫不及待地放在嘴上,猛吸了一口。一大团烟雾一边从嘴里冒出来,话语也一边随着烟雾吐了出来:

“我们为什么必须每天这样认真地去监测水,就是因为作为水文人,我们不仅要注重水量,还要注重水质。不管河流里是洪水,还是枯水,我们要掌握一个流域的水文特性,需要短期,更需要长期甚至是若干年的水文趋势预测才能全面掌握。如果这个地方哪一天需要建立一个水库,我们的数据稍微出了差错,或者不准确,那就会给一个地方的人们带来灾难。”

洪世祥看着师父抽着烟,和他这样说话的时候,还显得很精神。并且,他看着师父说话的欲望还很强,他也就没劝他休息了,还对师父说的建设水库和灾难的事情有些不解地问:

“就我们每天监测的这些变化不大的数据,与建设水库和形成灾难有什么关系啊?”

老唐又猛吸了一口烟,一团烟雾从嘴里吐出来,把整个脸庞都遮得严严实实。随着烟雾慢慢散开,他才意味深长地和洪世祥说:

“你还记得那一次,我们去马树乡街子的时候吗?当漫天的大雨倾盆而下的时候,我们为啥子不找地方躲避起来,却非得带着你赶紧跑,恨不得一步就飞到水文站?

洪世祥听师父提起那件事,他已经没有当时的埋怨了。但他也没有回答师父的问题,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老唐说:“如果那次我们没记下最大洪峰的数据,比如哪一天要修水库了,那坝埂的高度就有可能出现偏差,本来需要修到50米的高度,就因为我们记录的洪峰数据一直是小的,那就有可能只修到40米的高度。但是实际的洪峰数据又很大,如果有洪峰来时,水库的坝埂高度低了,水漫堤时,你想想,那在水库下的村庄、土地、居住的人们会怎样?后果不堪设想啊。”

老唐这样说的时候,洪世祥内心为当初的那种自私感而羞愧。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上次那么大的雨,师父为何奋不顾身地往回跑,原来就是为了有这样的愿望。他感到了师父那颗博大的内心,为此,他把自己的头低了又低。也就在这个时候,他似乎也打开了自己狭隘的内心的一道门,同时在瞬间滋生了一种工作职责的神圣感和自豪感。此时,洪世祥看着师父手里的烟已经烧了剩下一个烟蒂。他站了起来,又去火塘边,同时点燃了两支烟,他自己叼一只在嘴上,递一支给老唐说:

“师父,是怪我对水文知识太缺乏了解了,以后我一定多加强学习,认真地做好自己的事情。”

老唐接过烟,又大口大口地吸了起来,烟圈一个接一个地从头顶冒了上去。一支烟在他手上,几口就被吸了烧去大半截。老唐抖了抖弯曲的烟灰说:

“我们中国的水文,不是我们现在才这样做的,从鸦片战争到新中国成立以前这段时期,就已经开始对水文进行观测、水情传递、水文资料整编和水文分析计算的了。只不过,那时由于历史条件和当时的环境和国家的经济所致,导致水文的发展非常有限。再加上后来因为不同的社会,时代,战争,经济建设的原因,使得水文工作一直处于一种薄弱动荡和停顿的状态。在新中国成立以后,我们国家在1950年开始成立了水文局。这之后,水文有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发展。全国水文站发展得最迅速的时候,还要数1958年到1960年,在这两年的时间里,水文站的建设一下就达到了三千多处,这个数据还没有包括在水库和灌区建立的大批群众水文站。只不过,中间也出现过一些曲折,最遗憾的是,在“文化大革命”初期的时候,水文站被裁撤了一大部分,到了1972年以后,又才慢慢地把一些撤掉的水文站逐渐恢复起来。从那个时候起,水文工作开始走向了一个新的领域,开始研究并使用电子计算机翻译、存储水情电报,研究使用流域水文模型进行水文预报了。当然,水文站的建设,准确地说,是从1956年就开始建设的,算到前两年时间,也就是1984年底为止,全国水文基本站网发展到21600处,可以基本掌握全国各主要河流的水文情势,只不过技术都还在相对原始和落后。但是,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期,国家水文在黄河、长江等流域和地区,开始应用卫星图片和遥感技术研究水文、水资源问题,取得了相当不错的成果。所以,我估计再过些年,这种比较科学的东西,就是我们这些小地方的水文站监测,也一样地会更科学化和技术化。那时,就用不着我们每天必须下到河里去了。”

洪世祥听着老唐讲的这些水文知识,非常惊讶。他觉得他和师父差不多一年四季都相处在一起,为什么师父就了解这些情况,而自己却一无所知呢?他不禁惊讶地问:

“师父,您怎么会知道了解这么多啊?”

老唐看着他笑了笑说:

“我们得干一行,爱一行,习一行,不但要了解,还得有所研究。我们不是监测水文的工具,只会重复单调的程序,我们是活生生的人,有思想,有内心,我们得不断地了解和懂得它,才能更好地掌握它。”

洪世祥听师父这么一说,非常钦佩,不住地把头点得像安装上弹簧似的。

此时,他也同时想明白了他对师父不解的一个问题。师父为何会无形地让他无比喜欢和敬重,不全是因为师父对他的关心。他终于明白,是师父的涵养、知识、精神、执着和责任感,有着一种超乎常人的无形的魅力在深深地吸引和感染着他。他觉得师父不仅是一个高尚的人,还是一个伟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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