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岁月。只有岁月，永远是均衡的，永远在不紧不慢地走。

在寒气从大地上退去的时候，气温暖起来了。满山坡的花儿红的红，白的白，黄的黄，全都开放了起来，草儿也青了，焕发出一种勃勃的生机。就是土里冬眠的虫子也醒来了，树上的鸟儿随时叽叽喳喳地叫着，一切都热闹起来了。

但是，在这个生机盎然的季节里，却没有赶走洪世祥的悲伤。他还沉浸在无尽的痛苦中，浸泡在一种无助的孤独里。

师父走了。在小海子水文站，洪世祥再也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

昭通水文分站的领导研究决定，不再另行安排一个站长来，也不再安排新的同志来这里工作了。而是让洪世祥接替唐友佐站长的职务。

洪世祥和当初的唐站长一样，既是站长又是职工，所有的分内工作都是一肩挑。小海子水文站，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了。白天还好，洪世祥在完成工作的时候，就先给老唐和他一起开垦的几分自留地种上的菜浇点水。有时走到老唐的坟旁坐着，自己点一支烟，然后，点一支放在老唐的坟前，对着老唐的坟，说说话。说真正的春天来了，很暖和。说菜园里的菜长得又青又嫩。说多想再吃一顿师父亲自做的饭菜。说现在自己终于明白大雨来临时师父为何那么不要命地跑回来监测水的数据了。说自己不像以前觉得那些枯燥的数据无所谓了。说自己一定不会辜负师父对他的期望，一定会用实际行动做好水文的事情，不偷懒，不马虎，不随心所欲了。把过去的每件事拿来说一遍，把自己当天做的事说一遍，把未来的理想和愿望说一遍。只要是心里想起的，就说了出来。一支烟燃完，又点燃了一支。

洪世祥经常这样，对着老唐的坟墓对话，或者自言自语。他说着说着，心里悲伤，像撕裂的伤口上又撒上了一把盐。说着说着，心里也会轻松起来，不时地激动，会心地笑了起来。说着说着，全身热血沸腾。说着说着，有无限的悲凉，不知不觉泪水就出来了。说着说着，心里又对小海子水文站这个地方产生了无限的厌恶和痛恨。说着说着，对自己的工作下了巨大的决心。说着说着，身心累了，就靠在了师父的坟旁，睡着了，有时醒来，太阳在头顶上了，有时醒来，太阳已经偏西了，有时醒来，黑夜已经从大地上升起了。

晚上的时光，对于洪世祥来说，就变得漫长了起来。有时，漫长得如同是一种煎熬。很多个夜晚，他都在失眠中度过，在孤独中度过，在思念中度过，在痛恨中度过，在想象中度过。在小海子水文站房里，没有风的时候，周围都是安静的，虫子不会发出任何响声，鸟也不叫，万籁俱寂。静就静得死一般的肃穆沉寂。即便山林里偶尔会发出一阵嘁嘁喳喳的声音，也不会打破这种肃穆的沉寂，反倒犹如夜魂游荡一样，让他感到恐怖。他只得把被子拉来蒙着头睡，但越是这样，越无法入睡。在有风的时候，也一样地让人害怕，甚至更加恐怖，风吹树林的声音，有人形容说是美好的松涛声，但一大片这样的声音在包裹着孤独的一个人时，洪世祥觉得哪是狗屁的美好的松涛声，简直像厉鬼在发出怒吼，在吹着尖利的口哨，在嘶鸣，在呼号，在咆哮，一群恶魔在屋子周围鬼哭狼嚎般。他只要一闭上眼睛，仿佛就有危险的迹象，魔鬼的身影正睁着恶毒的目光，在张牙舞爪地朝着屋子奔跑而来。多少个夜晚啊，他都蜷缩在被子里，等待睡眠来临。多少个夜晚啊，他经常在一种恐惧中，在黑暗的搜索中，等待着天明。

虽然，这种无限的孤独，寂寞，无尽的安静和无限的恐惧在这个可怕的地方随时在包裹着他。但是，慢慢地，时间长了，只要他一想到师父的精神，师父的死，师父对他的教诲，师父曾经的生活，就会有一股力量，随时震撼着他，鞭策着他。他下定了决心，一如既往地日复一日地认认真真踏踏实实地完成好每一天工作的机械程序，一如既往地一丝不苟地把老唐的夙愿当作一种目标和任务去完成。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他觉得内心里有了踏实感，有了一种精神。是的，这就是一种精神，一种责任，师父当初就是因为有一份责任，内心也就充满了爱，充满了包容和大自然一样的胸怀。没有恐惧，没有寂寞，只有一如既往的执着。

所以，每当洪世祥的心里冒出一丝对工作的松散或者疏忽，或者心灰意冷的念头时，他就恶狠狠地把这种念头打压下去，想方设法地把它消灭掉。他找到了一种最好的方式，就是回忆。回忆总是会令人勾起对过去生活中经历的那些苦涩和甘甜的咀嚼，他最容易想起的，就是师父和他讲过的那些生活，师父当年曾经一个人在这里战斗，那个时候，条件更差。虽然是国家工作人员，可他的收入也没给他带来多少物质上的宽裕，特别是1963年和1964年，这个地方出现所谓的天灾的时候，庄稼颗粒无收，人们都是到处找野菜、找菌子、刨草根度过了灾荒年。师父也一样，据他说，他的身上都是山野的菌类和植物的味道。这样的日子，师父还不是照样熬过来了，挺过来了，还要继续着自己的工作。然而，现在的各种条件，比起当初师父所在的环境，尽管艰苦，但也好得多得多了，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像师父一样呢？洪世祥这样想着，他的内心就会升起一股热血。在生活中，他想念着母亲，想着母亲对自己的那份疼爱，那份关怀，那份牵盼，那份叮嘱和期望，他的心里就会感到无比的温暖和幸福。也有的时候，他会独自想象着玉梅的每一句话语，声音，笑容，表情，特别是他在喝茶的时候，他的思绪会想象得更加遥远，甚至就开始编织着他与玉梅在一起的美好的梦，甜甜蜜蜜。这样想着的时候，笑容就像山上的花朵一样悄悄绽放在了他的脸上，心里像喝了蜂蜜水一样滋润和甜蜜。

但是，人生的路不全是对过往的回忆，也不是对未来的凭空设想，是前行。在前行的路上，未来是一个什么样子，谁也没有决定权。或许，人本身就是来这个世界上承受着苦难的。当洪世祥已经慢慢地开始适应了自己的工作、生活和心情时，一场更大的打击，恨不得又把他曾经带着伤口的心，击得支离破碎，血流不止。

母亲对他的那份牵盼，从此以后，没有了，彻底地没有了。

头天晚上，他还在梦里，和母亲一起吃饭。一碗刚炒的肉，他用筷子夹到母亲碗里。母亲舍不得吃，总是说她不喜欢吃，全部都往他的碗里夹回来。他正准备第二天给母亲写封信，可是，那一天，他总是感到心慌意乱，神情恍惚。没想到，午饭都还没吃，从昭通传来噩耗，母亲离开人世了。

那一刻，他觉得他的世界坍塌了。他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到家的。如果说在他这一生中，要说最大的遗憾，是除了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母亲就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但更让他内心的伤口难以愈合的是，母亲在有生之年，没有亲眼见到他结婚啊。母亲对自己的爱，真的是有河流长，而自己对母亲的爱，还没有扁担那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