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玉梅怀孕了。

这意味着洪世祥即将要当父亲了。这是一件多么令人兴奋和激动的事情！也是一份多么伟大的事业啊！人的生命之所以生生不息，就是因为一代又一代人的传承。于洪世祥而言，这又是一件上帝在他的生活里赐予的一道旨意啊！

所以，在将近半年的时间，他的心里都充满着这样快乐和饱满的情感。他期盼着一个新生命的来临！

但是，玉梅的肚子不断地凸起来以后，当他期盼的小生命快来到这个世界上时，洪世祥的心里却感到了一丝恐慌。并且，时间越近，他的心变得越不踏实起来。因为他不知道妻子跟着他在这个地方会受多大的苦！会遭多大的罪！万一到时玉梅真临近生孩子那一天，他该怎么办？送医院？还是找人？只要在这个地方，光这两个条件都无法具备。如果让玉梅回娘家，在乡村来说，这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的事情，这是大忌，玉梅怎么可能在娘家生孩子呢？那不是要被马树人的流言蜚语淹没死啊！更何况，在马树乡的卫生所里，如今却还没有发展到可以接待妇产的能力啊！

洪世祥思去想来，决定把玉梅送回昭通城里去。他认为至少在城里，离医院很近。但是，他走了，小海子水文站的工作咋办？如果他返回工作岗位上来，那玉梅呢？他能让玉梅孤身一人留在昭通城的老家里，自己就这么甩手一走了之吗？不能！不能！

这个办法行不通，被他否定了。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实在想不出来，不断地处在一种心慌、幸福、兴奋和矛盾中，无法抉择。

可是，妻子的预产期却越来越近了。

这段日子以来，时间过得既慢又快。慢的是他在一种期盼中等待新生命的来临，快的是仿佛一转眼，妻子的预产期只剩下一个月了。

季节又刚好进入了冬天。在小海子这个地方，每年的冬天里，除了几年一遇的特殊气候，基本上都是大同小异的。反正就是气温极低，冷，风硬，一下雪地面就会铺上厚厚的一层，然后凝固。再然后，松叶上的冰凌总是像筷子一样粗地吊着，地上被封住了。除了一切开始融化和复苏，不然，小海子就犹如被天地包裹起来的一个孤岛。

在这个节骨眼上，洪世祥最终还是把妻子留在了小海子水文站，留在自己身边。当然，他想到让玉梅留在这里，对玉梅来说，这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情，但是，他要守在她的身边心里才踏实。他只能自我安慰地想，在马树这个地方，出生了这么多的人，谁家都是在家里就生下孩子的，除了听说城里的人生孩子得跑到医院里，要费一大笔钱，农村人哪有那么多的钱去花啊！为了能更方便地照顾玉梅，这段时间，他只得跑到村庄里，把张玉陆队长请到水文站来，教会他监测水，记录和计算每天数据。

看着玉梅越来越挺的肚子，洪世祥的心别提有多兴奋了，但是，慌张和恐惧，也一样地伴随和折磨着他。因为玉梅的肚子突然疼了一次，洪世祥就显得手足无措了。他所有的心理准备在妻子疼痛的呻吟下，一声就被击垮了。尽管乡卫生所没有接妇产的能力，但他在这束手无策的情况下，不得不跑到乡卫生所里去请医生。毕竟，医生应该懂得这方面的知识，而自己却连常识都不懂。没想到的是，当他跑到卫生所去找医生时，没有谁愿意跟着他来到这个地方，因为确实没有人有这方面的技能和胆识。没有办法，他又打算去求一个赤脚医生，赤脚医生也不愿意来，一是路途艰难遥远，二是赤脚医生除了对一些简单的病情开点药打点小针而外，对于稍复杂点的病情都无能为力，接生他们更不敢实验。再说，这又不是可以做实验的事情。

这给了洪世祥一次很大的打击。自从老唐过世后，他早已养成了什么困难都得自己去处理的习惯，一般是不开口求人的。可是这次，他在卫生所求人说了几背篓的好话，谁都对他所说的事情无动于衷。

洪世祥几乎把头皮都挠破了，再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于是，一个连他自己都吓一跳的决定在他心里萌生了：准备自己当妇产科医生，亲自给妻子接生。

于是，自己就折回了乡卫生所里，买了一些酒精、药棉、纱布。

第二天，他把放在抽屉里的剪刀找了出来，在一块砂石板上，“嚯嚯嚯”地磨得铮亮。

张玉陆见他磨剪刀，好奇地问他：

“你磨剪刀干啥子？”

洪世祥专心致志地磨着剪刀，头也没抬起来说：

“我老婆要生孩子了，我磨了接生用。”

张玉陆听他这么一说，吓了一大跳。嘴张着好半天，才慢慢地合拢说：

“你不是开玩笑吧！”

洪世祥这才抬起头，看了一眼磨得白亮晃晃的剪刀口，用手指在上面试着刮了几下说：

“我不是开玩笑，请医生没人来，也没人敢接生。”

张玉陆说：

“还是请接生的人算了，你又不懂医术，你胆子也太大了嘛。”

洪世祥气狠狠地说：

“我去请了，人家不愿意来，没有办法，我就准备自己接生。”说是这样说，实际上他心里根本就没有底，空空洞洞的，慌慌张张的。

张玉陆看他真的做了为妻子接生的准备，自己也慌了起来。他本来想说：“你要么直接去医院里。”但是，转念一想，这山高路远的，要去医院，只得去县城的医院，看洪世祥的妻子的情形，万一到不了医院就生了咋办呢？他这样想着，又把这句话咽下去。他看了一眼一脸茫然的洪世祥，指着洪世祥手里的剪刀说：

“你不要开玩笑了，别磨了，我帮你去村子里找个接生婆来，她们接生的技术和胆子不是乡卫生所的医生可以比的。”

张玉陆说了就立即跑回村子里。

傍晚的时候，他请来了一个当地有经验的接生婆。接生婆到了小海子水文站，看见玉梅挺着肚子走路的样子，就乐呵呵地笑了起来。她接生过多少个新的生命，见了多少个产妇，还从未见过像玉梅这样都快临产的人了，走路这么轻松自如啊。接生婆看了一眼张玉陆，大大咧咧地说：

“瞧你说的那个十万火急的样子，你看你看，这么好的身子骨，生个娃就如屙泡屎。像她这样的人，尽管是第一次生孩子，哎呀！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接生婆说完，又看着洪世祥夫妇乐呵呵地笑起来。

在场的三个人，都被接生婆说得不好意思起来。特别是玉梅，脸通红一片。

接生婆说的没错，玉梅长年累月在山上，爬一坡上一坎，经常的劳作和运动，她的身体非常好。就是临盆之后，用医学的话说，玉梅的生命体征都从未出现过丝毫的高危。

接生婆来得正是时候。因为就在接生婆来到小海子水文站的这个晚上，山谷里异常的安静，连一丝风也没有。在临近五更天，一声女婴的啼哭，划破了一直寂静的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