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巧家炉房要建设水库了。

洪世祥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比任何人都兴奋，师父当初的愿望终于在今天能实现了。他高兴得简直像疯了一样，提着一壶酒和一壶茶，手舞足蹈地奔到师父坟边，分别倒了一杯酒和一杯茶放在唐师父的坟前。然后，给自己也满上了一杯，和师父坟前的酒碰了一下，自己仰起脖子喝干一杯，再然后，把师父坟前的酒端起来洒在地上，又斟满了一杯。

洪世祥接连喝了三杯之后，一边感叹一边兴奋地把这个特大欢喜的消息，像拉家常一样，在师父的坟前讲述着：

“师父啊，时间真快，现在已经是公元1995年了。可惜你没看到今天的社会啊，在这个秋天，我们的国务院副总理朱镕基，在这样的秋雨绵绵中，不远千里来到了这祖国的边陲，来到了我们昭通这个地方视察啊。对昭通这块大地上生活的人们来说，这是昭通历史上的大事件呀。以前从1905年就一直说修的内昆铁路，几起几落，最终还是没有修到昭通，但是，现在要修了。你想啊，这是一条断断续续修建了九十年的铁路，终于开始了它的跨世纪的建设大会战。那些筑路大军就要在这块土地上，开始征服岩堆、软土、岩溶、滑坡、危岩落石和泥石流的一个个难题了。更重要的，是师父您当初的愿望，说在这个地方建设水库，现在也快实现了。师父，您不知道，当初您说的时候，我想都不敢想，可是，现在真的就实现了。我们的朱总理说了，决定投资四亿多元修建炉房水库，因为附近的几个乡镇差不多都是十年九旱啊，炉房水库一旦建设好了，炉房、蒙姑、金塘三个乡镇，就永永远远地结束十年九旱的历史了。现在，炉房水库，昭通人都把它亲切地称为‘总理工程’啊。”

洪世祥说着说着，激动了起来。他把师父坟前的酒又洒了一杯，再斟满，自己也仰起脖子，又干下了一杯说：

“师父，先把炉房水库建设好之后，接着要建设小海子水库了。但是，现在我要离开这里了，因为您的精神一直在感动和鼓励着我，我现在已经是水文人中比较有经验的人了，我准备申请到炉房河去监测。我到过那个地方察看过了，一条大水沟，像是把山切开了一道口子似的，水像血液一样从两山的夹缝中流出来。这条水沟里的水，有时会陡涨陡降，这就必须要准确的数据，才能确立好坝堤的高度。您曾经和我说过，如果我们监测的数据不准确，提供出去，万一坝的高度建设矮了，所导致的就是灾难，建高了，那是对另一种资源的浪费。作为一个水文人，我必须去，现在我们的分站也改为分局了，我想分局的领导一定会批准的。当然，小海子水文站这里，我也把张玉陆带出来了，他一样的认真负责，仔细，一点差错都不会出。”

洪世祥说的炉房，位于小海子的上方，还要翻过几座山去。这个地方不通车路，比小海子更偏僻，尽管那里离马树乡也只有三四十公里的路程，但是，走起路来却要走上六七个小时才到。在这之前，从来没有设过水文站。也就是说，洪世祥去，一切都得从零开始。

但是，洪世祥早已退去了青年时那种对水文的茫然。他现在对一切都胸有成竹。他说到就可以做到，想到的，也依然能做到。他立即就向分局里汇报了他的想法，和在那里对于水文站的建设方案，并申请到那个地方去，一定把连续、准确的数据拿出来，做好水利工程的参谋。其实洪世祥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从个人方面来说，他是痛苦的，因为这个时候，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他如果去了炉房，就意味着妻子和孩子都不可能再跟着他去那里生活了。但是，他只要一想起师父的愿望、师父的精神，想起更多的百姓对水文知识缺乏，把一切灾难归于天的时候，想起昭通从成立水文站到现在，有二十多个水文人为了水文事业，坚守在工作岗位上，献出了他们的青春和生命，他就毅然决然放弃了个人的事情，也一心想把自己的青春和岁月，奉献在水文战线上，奉献给这块土地上生活的每一个人。洪世祥现在已经非常清楚，人在大地上生活，一切的损失，都与水有关，光是水土保湿，这就是一个能量守恒的东西，因为一旦哪一处受伤，只要地球一喊疼，那这疼痛就殃及人类了。

分局的领导听了洪世祥的汇报，每个人都非常感动。最后拿了两千元建设费，决定派他前往炉房。一个副局长亲自赶着一匹马，为他驮着行李工具送到炉房。他们一路上，翻越了一座又一座的山坡，几乎荒无人烟，肚子饿了，也找不到人家。他们硬是一天到黑，忍饥挨饿终于到了炉房。炉房也没有人家居住，他们只得现在炉房河的山崖边用几根木棒和牛毛毡搭个窝棚。就在山上，捡来三个石头当锅庄，拾柴生火烧水煮饭。这位副局长看着这种环境，看着洪世祥这种不怕寂寞和吃苦耐劳的精神，曾感叹说过：“一个人要常年在这个地方工作，真是一个水和尚啊，不然怎么耐得住寂寞，守得住这份清苦啊？”

第二天，为了能找到一个相对遮风避雨的好一点的环境，副局长带领着洪世祥，在对面的山坡上找了一户人家，借了那户人家关牛的楼上来居住。但是，那农户家虽然离监测水的距离不远，出门就可以看见，可是走起路来却要花费将近半个上午的时间。如果在汛期，需要连续不断地监测，住在农户家的牛圈楼上，就十分不便了。洪世祥最终还是决定，就住在牛毛毡搭的棚子里。

领导走了，就剩下洪世祥一人。他在那里，就是这样的环境，不是将就了吃住一晚，而是就在这样的环境中，一住就住了三个年头。

为了在这宽大的河流里监测出准确的数据，洪世祥思去想来，终于想到了前人没有想过的办法。他自制了测量水量的缆绳，用木杆支架架在这边山上，在对面的山崖上打上一棵桩，把缆绳拉过来，可以把测量仪器拴在上面，拉过去划过来。这样，既节省了力气，也节省了时间，这样的数据快捷又准确，不会影响到逐级上报的时间。

在这个地方，洪世祥每天除了工作，在孤独和寂寞的世界里，他唯一与家里联系的，就像当初和母亲，和玉梅谈恋爱的时候一样，只有书信。所以，他盼望着的，就是邮递员的到来。只要邮递员一来，玉梅的信就会送到他的手里，他就可以知道她们的生活怎样了，就可以知道孩子的变化情况。每一次，邮递员一来，他都像小时候过年节一样高兴。这不仅是邮递员的到来给他带来了家里情况，重要的是，邮递员来了就会在这里陪他住上一晚，说上一宿的话。他们在一起谈过去，谈现实，谈未来，甚至像青年时期一样，谈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所以，每次邮递员来了，第二天要走的时候，他们都依依不舍。洪世祥总是会把他送上几里地，然后，一个人站在一个山顶上，直看着邮递员的背影，翻过一座山，又翻过一座山，身影越来越小，最后，看不见了，他才又独自一人回到自己的窝棚里。

这样的相聚，于洪世祥来说，也是无比的美好。但是，在经过一场洪水之后，邮递员再也没有来了。

那是一个夏天，下了一夜的小雨。按照一般的规律，这种夏天的雨说停就停了，何况是绵绵雨，一般就不会下得太猛。但是，在洪世祥的经历里，这次恰恰就是一个意外。那天早上，他去监测水位的时候，水位已经比昨天上涨了五十毫米，隔了十多分钟，他再去监测，又增长了两毫米。随后，在他加密的监测中，水位几乎没有变化。于是，他回到窝棚里准备做饭。他的饭都还没煮熟，突然，开始细细麻麻的小雨，变大了，瞬间仿佛瀑布一样从天空中直流下来。洪世祥看着炉房河里的水，比之前更大更猛了。他站了起来，准备赶紧去监测，但是，人根本无法走出去。雨越下越大，越来越猛，并且一下就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在这块土地上生活过的最老的老人，他们说，在他们一生的日子里，也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雨。他们只敢躲在屋子里，用耳朵听着像野兽一样怒吼着的声音，从空中扑在地上。

其实最恐怖的场景，可能只有洪世祥一人见到过。他看见了势如破竹的洪水，从山沟里翻滚下来，把山上的土、石头卷着冲进了炉房的河道里。炉房河的水平河而起，滚滚而下，咆哮之声犹如千军万马，刺破了山谷。

当大雨小下来的时候，洪世祥监测出一小时的暴雨超过了七十毫米，洪峰的水位超过平时的一米多，流量每秒达到了三千多立方米。他惊叹于这种洪水，这是他参加工作以来从来未曾遇到的，就是当年和唐师父从马树乡街子上跑回来的那一次，与这次相比，都是一座高山与一块平原的区别啊！

但是，这个地方的水就是这样奇怪，说涨就陡涨了起来，说降也就陡降了下去。雨停了半个小时左右，洪水也就慢慢地减弱了下去，最后终于恢复了平静。洪世祥的心却没有平静下来，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感到莫名的恐慌，心里空空的，烦躁不安。

第二天的时候，一个村民给他送来了一个邮包。邮包里装着一封信。信已经被水打湿了，粘在一起，无法打开，只有信封上还在看得出洪世祥的名字和地址。洪世祥拿着信，一看便知是玉梅寄来的。但是，邮递员怎么会请这个村民带来呢，并且连着他的邮包一起？洪世祥有些疑惑，仔细地看了看这个村民。这个村民看上去已经是五十左右的人了，不可能他去替换邮递员送信吧。但是，在他看这个村民的时候，这个村民却从脸上掉下了一滴浑浊的泪水。村民说：

“昨天炉房河里发洪水，冲走了一个人。在我们村子的下边，我们看见一具尸体晾在了河岸边，村里有人看见就喊全村的人去看，人被水泡了有些面目不清了。后来，是从他身上背着的那个邮包，人们才知道是人人都熟悉的邮递员啊！村里的人把他抬了起来，取下他的邮包，邮包里就只有唯一的一封信。识字的人说，信上是你的名字和地址，所以我就带来给你了。他可能是昨天在送信的时候被洪水冲走的，他太负责太守时了啊！为了一封信，他都是以最快的速度在第一时间送到人家的手里。只是像昨天这样的鬼天气，只剩最后一封了，他早送一天晚送一天也不会咋个嘛！可他偏偏等不及呀，他一个送信的比一个寄信的还着急，非要在昨天送来啊！”

村民一边讲述着邮递员，一边唉声叹气：

“唉！还在年纪轻轻的，天咋就容不下好人呢，真是可怜吶！可怜吶！”

当然，对邮递员的了解，没有谁比洪世祥更深。他不仅负责、守时，人又乐观，比谁都吃得苦。为了送一封信，他不知翻过多少座高山，摸黑蹚过多少条河流。他只要一拿到信件，就几乎不让在他手里的信件过夜，在当天无论如何都要送到对方手里！这样，他的心里才舒坦才好过。他所送信的区域，方圆近百里路的村庄，自从他参加工作的十多年来，所投递的各种邮件,从来没有丢失过一封，或者出现过一次失误啊！甚至，他随时会帮助山民们做很多分外的事情，在他送信的过程中，只要有人请他帮助带东西，他就会在一个笔记本上认真地记录着。下次再送信到这个村庄时，他就会如数地帮他们把需要带的东西如期地带来，有时细小到一颗钉子，他都不会忘记掉。所以，很多人见到邮递员来了，如同见到亲人一样感动。然而，邮递员的热心，洪世祥更是熟悉。而现在，邮递员就是因为洪水，永远地离开了这片土地啊。

洪世祥手里拿着信，听着村民描述着邮递员死去的样子，像一个雕塑一样一动不动。他的目光，只是木然地看着炉房河里的水。他的脑海里，似乎感觉到水在他的血液和灵魂里奔腾。他突然感觉到自己正深深地陷入河流的淤泥里，越陷越深，没有立足之地，踩不到底。然而，他并不想挣扎，闭上眼睛，静静地让洪水淹没他的胸，他的脖子，他的头部，最后全部淹没了他。最后，在水中完全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