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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7-27 11:13洪世祥只身来到了水富铜锣坝。在这寂静的深山中,他一边钻研一边搞建设。现在,他觉得他所做的工作,不仅是水文的工作,更是人类文明的一种工作。从人类古代开始,其实,水的文明史,也就是人类文明水平的一个重要标志,要不,为什么黄河流域、尼罗河流域、两河流域和印度河流域,是世界四大文明古国的发祥地呢?中华水文明,起源不就是我们国家的黄河流域么?当然,世界其他国家也有这样的水文明,但是,由于疆域的小或者是因为自然条件的单纯,即便是整个欧美加起来,也不可和中国比啊!更何况,中国的水文明史拥有一流的工程,位于岷江冲积平原的顶点李冰主持兴建的都江堰,即使到了现在,也是目前存在世界上历史最长的无坝引水工程啊!洪世祥想到这些代表着世界先进的工程、技术、理论和科学家们,就感到深深的自豪和肩上的责任。
为了把铜锣坝水文站建设好,洪世祥一到铜锣坝就先从地理环境调查起来。因为他来这里的任务,不仅仅是为了对水的监测,无论从选址到建设,都得他一手完成。要设立水文站,设在什么地方?是他最先要考虑的。譬如基本水尺断面应该怎样设置,既要找断面处水流相对平顺,又要两岸水面无横比降,无漩涡、回流死水,还要地形条件便于观测和安装监测设备的地方。洪世祥就得按照河流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地来寻找最佳的位置,才能开始一样一样地设想到浮标法测流断面的布设,水位观测所采用什么样的基面,等等。
洪世祥最后选址的水文站,处于最原始的莽莽林海之中。这里和小海子水文站一样,方圆几里地都没有人烟。虽然属于国家级森林公园,风景无比优美,事实上,条件比小海子还艰苦得多。虽然在山外有一个集镇,但是,距离水文站却有五十多公里的距离。要去一趟乡街子上,他得天麻麻亮就起床,匆匆忙忙地赶着时间,购置点东西回到水文站,也是身披着星星头顶着月亮的时间了。由于一人在山中穿行,有时,会偶尔跳出一只野兔,飞出一只山鸡,当然,这些小动物的出现,最开始从树林里响动起来还是挺吓人,当它们出现时,洪世祥也就不再害怕。但是,有时会出现一头野猪,一只狐狸,就会把洪世祥吓得够呛。好在这座山林里有一个护林员,但是,护林员不是每天都在森林里,有时个把星期出现一次,有时又会是十天半个月不等。所以,洪世祥在一门心思地专注于水文站的建设的过程中,很少下山去,粮食断了,他就靠采集野果和野菜来做家常便饭,直到在这个地方的护林员又来巡山时,他才会跟着他一起,下山去乡街子上买粮食回来。
护林员是一个胆大心细的人。他喜好酒,只要一到山林中,几里地之外几乎就可以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他身上时常挂着一个酒葫芦,他在查看转了一天的山林后,一葫芦的酒就喝干了。
洪世祥来这里第一次与他相识,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自从护林员出现在这片森林里和洪世祥相遇以后,俩人就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了。护林员每次来到这山林里,就一定要来找他聊天,如同护林员到了山上必须查看一遍树木一样,成了护林员工作中不可缺少的一个核心任务。当然,他来找洪世祥聊天并不是任务,是他们在这片山林里有着心照不宣的感同身受。只要他们在一起,洪世祥的话就会像滔滔不绝的河水一样涌出,他和他讲述自己的人生,讲述唐师父的精神,讲述邮递员的事迹,讲述水文的意义,怎样为人类服务的知识体系。
洪世祥建设好水文站后,剩下的工作,就是每天守候在这里,专心致志地监测记录好这里的每一个数据。一般情况下,护林员没来的时候,洪世祥除了每天打交道的水文观测外,伴随着他的,只有浓密厚实的森林、一些鸟儿和动物在林子里的跑过的声音。剩下的,就是一个人的孤独和寂寞。
当然,孤独和寂寞,对于洪世祥来说,又不是偶尔才出现的,他似乎已经当成了习惯。要命的是铜锣坝这里的气候,与他所在的小海子和炉房都不同。这个地方,气候常年是阴冷潮湿的,连床上的被子,整天都像是洗了没有晒干的样子,湿漉漉的,从来没有干过。洪世祥在这种恶劣的天气里,在潮湿的铺上睡觉,稍不注意,就患上了感冒。最糟糕的一次是,他发高烧躺在床上,几天几夜起不来,他都以为自己就这样死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了。
那是秋天的季节。铜锣坝从山腰开始,雾气就开始笼罩着,白天黑夜的雾,浓稠得像化不开的白糖一样,伸手一抓,就可以抓一把在手里。被子上的潮气也就更加重了起来,洪世祥没有抵制住这样的潮湿,患了一次重感冒。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遭遇这样的重病,以往的一点小感冒,他几乎不用吃药就好起来了。如果寒气引起的感冒,他最多就是走进森林里,按照师父当初教给他的小常识,挖一点生姜,煨水喝下去就好了,如果是因为上火,他同样在那些植物中,罗汉果、金银花、野菊花、白茅根、桑叶、薄荷、甘草、蒲公英,这些都是在这片森林里顺手可采的植物,随便采集一种回来,吃下去,身体就好了起来。当然,平日里经常不注意擦伤的那些小伤口之类,大地上的泥土就是药了,蒿子嚼了糊上就是药了。
但是,这一次患上的重感冒,他连去找这些草药的力气都没有了。一开始就是头疼头晕,接着发高烧。他躺在床上,连续几天高烧一直不退,想起身从床上爬起来都难以做到。他只觉得全身乏力,毫无精神,仿佛一下就掉到了黑咕隆咚的一个黑洞里,看不见一丝亮光。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好几回,他的意识都出现了模糊的状态。他在这种模模糊糊的意识中看见了和蔼的母亲,看见了慈祥的师父,看见了热情似火的邮递员,但是,他看见的面孔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不清,有时又变成狰狞恐怖的样子。他要和他们说话,他们不理,他要叫他们,他感觉他们听不懂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他看见他们形同陌路,擦肩而过都不看他一眼就走了。在他哭喊着,努力地挣扎着要去追赶他们的时候,他却在这种挣扎中醒来,疲惫不堪。他努力地睁开眼睛,却是漆黑的夜晚,周围一片寂静,偶尔可以听见虫子从大地上爬过的声音。为了证明自己是否还活着,他重重地掐了一下自己,有疼痛感出来了,他才完全苏醒过来。他伸手在脸上一抹,是清凉的泪水,挠了挠头发,头发上粘了浓稠的雾水。
洪世祥躺在床上,为了不让自己在这种模糊的意识中昏迷下去,他努力地睁着眼睛,在内心里告诉自己:这里的工程还没有完成,家里的妻子和孩子还在等着自己,他不能这样不负责任地离开这个世界。他在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想着母亲从自己踏入工作岗位时对自己说的话,想着师父临走时的愿望,邮递员那份守时,他自身就该属于水的灵魂,认识它,控制它,治理它,为人们所用。别再泛滥成灾了,别再让更多无辜人的性命被洪水夺走了。这一切,在他的心声中唤醒着他。他觉得他这样死了,他的心里比身体的病痛还痛苦。
就这样,他坚强地在举目无亲、孤零零的时光中,时刻唤醒着自己。必须活下去!活下去!
但是,周围连个人的脚印都没有。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再撑几天,或者几小时。实际上,他就这样躺着爬不起来的时间,也就是一天。但他感觉已经是好几天过去了,死亡随时在他身边守护着,就像他随时在强降雨的季节守护着监测数据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