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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7-26 15:16夜已深沉,大家纷纷告别。别人走的时候,老龙头都很热情,举着一个肉背,还要执火把把大家送到院子外,又是照电筒,又是打狗,又是提醒小心地上的,别踩了狗屎,把他们送出院子。刘来宝走的时候,老龙头理都不理,显得十分冷淡。刘来宝磨磨蹭蹭走在最后,他好像还想说什么,有些吞吞吐吐的样子。但老龙头又是打呵欠,又是提起扫帚来扫地,刘来宝就不得不讪着脸走了。
送走大伙,爹坐了下来。儿子在龙坝的怀里睡着了。艾妮说,让他到床上睡吧。龙坝说,我再抱抱。
龙坝还是忍不住,说,阿爹,我回来一看,你身体很好的,为啥要发电报,十万火急地把我催回来?
阿爹从墙角抱过水烟筒,捻了一砣烟丝放上,用火镰打着,点燃,猛吸了一口,将烟吐掉,再吸一口,将烟吐掉,将烟筒递过来。龙坝知道爹的脾气,也不急,便奖烟筒接过来。龙坝在十多岁的时候就学会吸水烟筒,出门在外,很多原因,不能这样吸烟了,他就戒了。现在接过水烟筒,久违的感觉就上来了。他深吸了一口,感觉太好了。咕噜咕噜,肺部一阵清凉,一阵顺畅。他说,好烟。
爹说,上过立秋的露。
夏末,地里的老叶子烟成熟,用刀砍翻,随手扔在地埂边,让秋天温暖的阳光晒蔫。那太阳不能猛,也不能让雨给淋着。猛了会将烟叶晒枯,着了雨叶片会沤烂。要恰到好处,就需要晒烟叶的人有足够的经验。叶片晒蔫了,就用散着香的野草串起来,放在房檐下,慢慢阴干。而且每天都黄昏时候都要翻一次,把里面没有晾到的地方翻出来。如果时间恰到好处的话,沾了立秋那一天的露,这烟叶就是上好的。肯接火,散发出的烟味,就会有秋天清凉的感觉。那味儿香,暖和,而且醇厚。老龙头是村里晒烟叶的老手,经他手的烟叶,格外都要好一些,拿在乡街子上,价格会更要好,卖得会更快。
从咂烟的感觉上看,阿爹埋在心头的,其实应该不是坏事。
果然,老龙头说,龙坝呀,好事来了。
老龙头又说,是百年难遇的好事。
龙坝说,啥子好事?老龙头说,这是大事,不是我们一家的大事,是整个峨岭,甚至是全国的大事。你在外面,没有听说吗?龙坝在矿山办公室,每天都要在广播里听新闻,都要翻翻报纸,全国天天都在发生大事,内容太多,他记不准,也不清楚爹说的是哪件事。
龙坝看了看艾妮,艾妮也一脸不解。龙坝说,应该是吧,百年难遇,要不然你咋会这样把我弄回来?
老龙头说,那电报是我发的,你别怪艾妮。我给你说吧……生产队里的土地,明年年底前就要分到户了。
龙坝一下子明白了。这事儿,他是听说过好多次,那报纸从中央的到地方的,最近几个月都在整版整版的宣传。但他没有当回事,没有放在心上。他关心的是另外的事情。他说,分就分嘛,这有什么?我在那边也听广播讲过,我还正要写信问你们情况呢!
艾妮说,这些天,木队长天天往公社里面跑,说是开会,他还悄悄地给我说,真的要分土地了。以前我以为是那些人闲着没事,嚼牙巴骨,整不好要进班房。但这事是真的了,千真万确。
老龙头说,是真的事。
龙坝说,那阿爹你的意思是?
老龙头说,儿子,你回来吧,现在户口在农村的,只要有一口气,只要有那个芽,哪怕才出生的,哪怕活一百岁、躺在床上的,都有土地。你说,这是多好的事。
龙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老龙头说,我们盼了几十年的地,我们种了几十年的地,给地当了几十年的丫头娃子,这回要当主人了。
老龙头说,土地是私人的,自已想咋个种就咋个种,你说多好!
老龙头说,你说,还不能回来吗?
龙坝说,阿爹,我清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让我想一想,你让我好好想一想。
老龙头说,让你回来,就是让你好好想一想,不要给外面那些花哩胡哨的东西弄晕了头,没有土地,根栽在哪里都不稳……
老龙头说着,吭吭地咳着睡去了。
借着昏黄的煤油灯,龙坝亲了亲儿子瘦小却红朴朴的脸。儿子虽然才两岁多一点,但已经会自己跑、跳,会自己找玩法。刚才大伙儿在楼顶上跳烟盒舞,小龙田居然一点也不差,跳得很好,跳的时间很长。那天真,那顽皮,真让人心生爱怜。
将在怀里睡着的龙田放在床上睡好,剩下的时间是属于龙坝和艾妮的了。龙坝说,好几年没有在一起了,真的想死我了。艾妮将身子靠过来,说,那,你想我了怎么办?龙坝说,我想你的时候……龙坝话还没有说完,就将艾妮抱起,往床边奔去。艾妮说,看你急的!龙坝说,我忍不住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的。
急风骤雨开始了,老木床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艾妮说,你的虎劲又来了,你轻点……你轻……点……龙坝说,我轻不了,我刹不了车……。艾妮说,你……他爷爷就睡在楼上,怕他听见……不好……龙坝说,他……他耳背,听不到……还有,他不是刚才……卷着铺盖去生产队看牲口了吗?你别说那,你说,你说你想……我……你说你……要我……
久别胜新婚。那一夜龙坝抖落了窗外树叶上的所有露珠,几年没有唱歌的木床一直响到天亮。龙坝在外磨练出来的韧劲,在这里发挥得淋漓尽致。他满脸潮红,汗流浃背,一次次跌下,却又一次次欠起腰来。艾妮几次活了过来又死了去,她叫喊,她呻吟,她梦幻,她又现实。她双手紧紧箍住龙坝的腰,手指深深地掐进了他的背,以至于过了好久,龙坝的后腰还一片青紫。
龙坝像是从海面上巅簸穿行的船,慢慢泊了岸,不动了。艾妮紧紧搂着龙坝说,你好厉害,你好厉害,是不是当兵的,力气就大呀?
龙坝双手捧着艾妮的脸说,是你太迷人了。我是干苦活的呀!
艾妮说,我听村里有人说,当兵三年,老母猪都当貂婵。是吧?
龙坝说,是呀,天天都在苦,天天都在累,和心上人又隔那么远……
艾妮说,那你想我了怎么办?
龙坝说,我就看书。这两年我都看了很多的书……我还想,今年年底我就有可能当矿山的办公室副主任……
艾妮说,啥子办公室副主任?矿山?你是啥意思?
事已如此,龙坝觉得不好再瞒,现在也到了该讲实话的时候了。龙坝便把他从当兵体检到入军训练,从事情突发到再到矿山,以及在矿山上过的种种生活给艾妮说了,艾妮听得泪水滂沱,听得伤心无比。
艾妮说,这还得谢谢人家木队长呀!
龙坝说,就是。现在混到这一步,多么不容易。如果你们都去了矿山,生活上就好办了。
艾妮说,可是,阿爹年纪大了,背又驼,总不可能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要是丢在这里,村里人会怎么说我们呀?他一个人又咋个生活呀?
龙坝说,我们把他接去吧。
艾妮说,爹的脾气,给怕不是你说的那样好办!他说过,红泥村是他的根,他这把年纪了,不会离开半步的。
龙坝说,慢慢来吧,要慢慢让人接受,不是什么时候都只有这块土地好,现在不能有任何闪失……爹现在把我弄回来,对我们都不利。
艾妮说,爹要你回来,连我他都没有告诉的,可见他是有想法的。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老人家是个倔脾气,不达到目的不会放弃的。
龙坝说,不就是分点地,分下来不就行了?
艾妮说,分地的事,现在整个峨岭都吵得火繁繁的了,好像按政策,在外边的人就没有土地。
龙坝说,我也是红泥村人,他们敢这样做呀?
艾妮说,谁知道,木队长这个人,原则性很强,执行政策很严格。上面的文件说过,要是在土地承包过程中弄虚作假,将按照有关的法律严惩……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是以后别人认得了,他也脱不了干系。
龙坝停下来,想了一下,他不想想了。土地的事,对他来说还是不重要。
他们的话题又转移到刘来宝的身上。
龙坝说,你们怎么对他这样冷淡?
艾妮说,说他干嘛?
龙坝说,他和我小时候可是好朋友。那年,他当不了兵我心里可真不好受。我当不了兵是他做的绝事,可他这个人,可怜……我想想,现在我都原谅他了,不生他的气了。
艾妮说,你出去这几年,倒是学好了。刘来宝那件事不能怪你,只能怪他自己身体不好。他那眼不争气,关键时候看不到色,平日里又这样喜欢……
龙坝听出艾妮话里有话,说,怎么回事?
艾妮说,他呀,吃苞谷不分路数。
龙坝说,他吃到了没有?
艾妮白了他一眼,反问,你说呢?
话到这里,龙坝就不好再问。龙坝心里有数。他对刘来宝以往的风流韵事有所耳闻,想不到他居然还打起艾妮的主意,心里也多了些不快。不过他一想,艾妮对刘来宝表现出的态度,说明尽管刘来宝曾经想过,但他并没有得手。爹对刘来宝冷淡,说明爹对他的所作所为十分了解,应该有所防备,龙坝对爹的智商从来都是五体投地。
龙坝说,别管他,我还要你……龙坝说着,再一次将艾妮搂在怀里。又一回翻云覆雨。木床发出的响声,比第一次更响亮,更持久……
我要死了……艾妮轻轻叫了一声,她成了一摊泥,躺在龙坝的怀里,温存得像是一只猫。她的脸红红的,眼睛里水汪汪的,就着在窗外探头探脑的月光,龙坝看到了一汪湖。
艾妮说,坝哥,这是梦吗?我是在做梦吗?
龙坝说,没有,这是现实。龙坝说着,伸手摸了摸艾妮的脸,说,是吗?
艾妮说,是你的手。
龙坝说,这是我的手,那我们现在就是真的了。
艾妮说,你在想啥子?
龙坝说,我在想我们认识到结婚的事。
艾妮刮了一下龙坝的脸。
三年多没有见面,这三年说长也长,长得居然阻隔了两个人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说短也短,这不,远隔天边,以为再见是梦,想不到几天后,两人居然睡在了一起。他们还说了很多话。在这些枕边话里,龙坝知道了他离开这个村庄三年多的发展变化,知道某某突然间急病死了,某某的脚在锄地的时候不小心给挖断了,谁的腰在担柴的时候跌断了,谁家又嫁了姑娘,谁家又新娶了儿媳,谁家又生了儿。
这些都是妇人家的姨妈话。龙坝并不爱听。龙坝想听的是这几年有没有人出去,都在干些什么。好像除了几个孩子在县城里读书,有一个到四川那边当兵,就再也没有什么了。
龙坝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龙坝的把话题转移到他回来的事情上。
龙坝有些沮丧。他看着艾妮的双眼说,那你的想法呢?你想在这里种地,还是到矿山去生活?
艾妮说,我怕在矿山没有事情做,怕在那里生活不习惯。
龙坝说,那你还是想要土地?
艾妮说,想要一块地,我们一家都想疯了。你不知道,前年小田他爷爷在山沟里开了一小块地,是想种几个青苞谷给小田吃,想不到苞谷苗才吐天花就被人发现了,告到老木那里,全部没收不说,还让他爷爷在生产队大会上检讨。
龙坝说,那事儿我知道,都好多年了,他也是没有办法,都给人抵死了,证据确凿。在那些事情上,谁也没有办法。
艾妮说,爹真的太喜欢土地了。
……
夜里的鸡叫了,他们的话还没有说完。但他们确实太累了,双双搂着,伸长四肢,舒坦地笑着,笑到了梦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