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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7-26 15:16龙坝的压力越来越大。老龙头每天放牛回来,要就是背上一捆木柴,要就是扛回一块石头。这些都是修房子不可少的材料。龙坝说,阿爹,你这是干啥?老龙头说,修房用的,你都忘记了?龙坝还没有想到这些,龙坝的目光如炬,越过万水千山,看着的是数千里之外的矿山。他的心在那里,他的家也在那里。龙坝就说,有必要吗?这房说修就修了?老龙头说,你看这房,还能过几年呀?冬天冷风一吹,夏天雨水一淋,我们还住啥子?这房要维修,可也没有这样复杂,一间土掌房,从地里选一些细土来,捶捶打打,固定一下,风吹不倒,雨淋不进,不就行了?旧是旧点,可房子就像老婆一样,一生人能修一次房,也就足够了。主观上龙坝不想长久住这房子,但爹那样子,明明就是想修新房。照爹的这种努力,再过两三个月,修新房的材料就全都齐备。阿爹虽然没有直说,没有和他作过多的交谈,但爹的这些行动,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了他的想法。
爹就是这样的脾气,话很少,孤僻得很。往哪儿一蹲,都像是块老树疙瘩,就像一头牛,不声不响。但就是这不声不响,胜却过别人的千言万语,胜却过别人拍着胸口发过的誓言。常常在不声不响中,就可以把一个足以让人意外的事做完。龙坝觉得爹的内心有时像是大海,深不可测,而有时则像是高山,像叫魂山,看不见顶。而恰恰就像爹这样有经历的人,才会在风浪中,像巨石一样安然不动,风刮不走,雨淋不化。
龙坝觉得爹坚硬得怕人。
龙坝手里的事越来越多,先是爹让他跟木树林进一步沟通关系。再就是让他带上两瓶酒,到大队长家去走走,一则表示感谢,说明事隔多年,龙坝一家并没有忘记他,毕竟龙坝当年当兵请人家帮过忙,在表上签字盖章。二则是探听一下虚实,听听分土地的事情发展到哪一步了。老龙头还让他每天晚上都打开收音机,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云南人民广播电台和峨岭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一遇上有关于农村土地的新闻,便立起耳朵,紧紧靠在收音机的旁边,将收音的音量扭到最大,唯恐漏掉一个字。
半个月过去,龙坝的假期快满。就在龙坝准备着回程的各种事宜时,阿爹却一下子病倒了。爹脸色青黑,双眼深陷,垂头丧气,睡在床上不吃不喝。龙坝一问他的情况,他就摇摇头,闭闭眼,不说话,问得多了,只说一个字:软。龙坝问爹哪里软,爹说全身都是,好像是癞蛤蟆给牛踩着,全身都是病。
龙坝想不到,自己软的时候,爹可以帮自己,而爹软的时候,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帮助他。
龙坝跟爹学过,也懂草药,龙坝对峨岭满山满岭的植物都有充分的了解。知道有的可以充饥,有的可以解渴,有的可以疗伤,有的可以化腐朽为神奇。而也有一些,则会让有生命的东西在一瞬间化为乌有。龙坝对草药的掌握也算是很独到,但在已年届六旬的爹面前,还差得远。爹早年跑云南下四川,吃了好多苦受了好多累,但爹除了背驼外,没有生过病,没有倒下过。有时偶有头晕,爹从随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些草叶细末,往嘴里一丢,嚼上两下,也就没事了。遇到一些特殊情况,比如有人发痧,有人拉肚,爹往路边的丛林里一钻,不一小会出来,手里就拿有几样东西,要就是树根,要就是花瓣,要就是野果,让生病的人嚼咽。不一小会,脸青的人脸就红了,弯着腰的人腰就直了,浑身打抖的人就会站了起来。
老龙头就是那样的有本事。
但老龙头说,有本事的还是土地。
老龙头对土地十分热爱。老龙头从年轻时候开始,什么都不相信,但他相信土地神。对土地神十分敬畏。每见到供有土地老儿的庙子,就要歇下担子,擦掉脸上的汗,洗掉手上的污垢,扣好因热而敞开的胸,三叩九拜,十分虔诚。同行的人笑他,说你咋信这些呀?他说,我从土里来的,当然信它。那些人更笑了,说,你信它,可你一辈子还是在土里混,永远都没有出头之日,还这样穷,还这样苦、累,还背着一个让人一看就心疼的肉锅,到最后还是要给埋在土里。老龙头没有生气,老龙头说,再有钱的人,也要回到土里的。
现在,老龙头眯着眼,颤抖着,哼哼叽叽地对龙坝说,阿爹不行了,阿爹从来就没有给你提过任何要求,阿爹只想让你陪着度过最后这段时间,看着我睡着,给我烧烧落气钱,唱指路经。
老龙头说的睡着就是离开这个世界。
龙坝满眼含泪。在他的记忆里,阿爹从没有打过他一棍,没有骂过他一声。就是他长大成人了,当兵了,也没有给他提过一回要求。现在,阿爹说这句话,对龙坝也不算苛刻。但对于不太想种地的龙坝来说,就让他为难了。
他龙坝离开这块土地可不容易呀!
龙坝走出院子,盛夏的阳光照得他满身发烫。远远近近绿得醉人的庄稼和山野,在阳光的照耀下亮得灼眼。他伸手抹了抹,眼角居然落下了两滴泪水。他重重地嘘了口气。
艾妮对家里的处境最为清楚,但她不说一句话,她不表达内心的想法。其实,她心里打的啥小九九,他龙坝还不清楚呀!
龙坝和艾妮紧紧搂在一起,从月亮升起到露水上来。
后半夜,阿爹在木楼上睡着,硌着牙,那声音像是铁铲从石头上划过,让人骨头都酥了。看看身边劳累了一天的艾妮进入梦乡。借着从木格窗里透进来的月光,龙坝看到妻子在笑。笑?她笑什么?她一定是因为有丈夫在身边,她才笑得这样迷人。要是她知道她的丈夫,今天夜里要不辞而别,要丢下她和儿子,要丢下年近七十的老爹,一个人远走他乡,一去就是几年。她还会笑吗?她还会笑得这样迷人吗?龙坝想,我是一只虎,土地却是一只笼子,怎样才能逃离开呀?逃跑两个字突然跳进他的脑海。
龙坝悄悄起床,弯下头看去,儿子将头埋在枕头里,龙坝看不到他的脸。龙坝将他伸出铺盖的手轻轻放了进去,双手将儿子的头捧正,嘴唇亲了一下儿子汗津津的脸,儿子均匀的呼吸让龙坝犹豫。去?还是不去?龙坝犹豫了。去,就可以离开土地,离自己的理想越来越近,但却要扔下妻子和儿子,还有阿爹。不去,就只能老死在这块土地上。透过木格窗看出去,外面的天空黑而且沉重。虽有几点星光,但却像理想一样渺茫。龙坝打开木门,弯着腰轻轻溜出去。木门的转轴里,他在白日里吃饭的时候,悄悄滴了几滴猪油在里面。从电影里学来的知识居然派上了用场,效果很好,一点声音也没有。就是他关上门的时候,门也没有一点响声,屋里没有一点反应。
龙坝在院子里站了一下。檐下卧着的狗冲过来,在他的脚上亲了两下。他撵开它,借着星光,快步朝村外走去。
龙坝走得一头汗水,一头露水。从红泥村到县城五十多里地,他居然只用了三个多小时就走到了。他不是在走,他是在跑。甚至他不是在跑,而是在奔。到车站的时候,他整个头上全是水,头发湿透了,夜里换上的军装也湿透了,还粘了很多尘土,不绿不黄,让人骇怕。
这样,他就不像是一个回归单位的人,他倒像是一个逃犯。
他踏上峨岭开往昆明的班车时,一车人都在看他。他一低头,才看到自己那个邋遢样。他连忙将那一身军服脱下塞在座位底下。
到时间了,车却没有开。龙坝看到驾驶员往车辆调度室里走去,在里面磨蹭了半天,才一摇一晃地回到车上。
龙坝说,师傅,开车呀,都过点了。
坐在驾驶位的师傅把车门关上,嘴里嘟哝着什么。就在这个时候,一辆警车鸣叫着进站,在龙坝坐的车前停下。车还没有稳,里面立即冲出几个公安人员,他们手里都握着枪。龙坝还没有反应过来,两支手枪就顶在了他的头上。其中一个说,站起来!把手举起来!
龙坝被眼前的一幕给弄懵了。他说,我……我怎么了?
那位好像是负责的说,请出示你的证件!
龙坝说,证件?什么证件?
那人说,你在部队里的证件。
龙坝说,我……我没有。
那位负责的说,果然是个假的!没有?没有就带走!
龙坝在那些人的推推搡搡中被戴上了手铐,弄上了警车。龙坝想解释,可那些人根本就不听他说。不一会儿,就把他弄进了派出所。
龙坝给关进了禁闭室。
龙坝说,你们听我说,我不是犯罪,我不是逃犯……
龙坝说,你们这样做是违法的……
没有人理他。那个负责的说,他妈的,干了这么久,总算找到一个!想在我眼皮低下冒牌当解放军,没门!
龙坝大声叫道,你们谁负责?
走过来一个人,伸手就给了他嘴上一巴掌,说你嘴痒了?
龙坝说,你们弄错了,你们不能随便打人!
那人又整了他一下,说,老子从来没有错过!
龙坝嘴里渗出了血。
好不容易捱到下午,龙坝看到有几个人撞了进来。领头的那个,正是木树林。他对着派出所的人说,我们是红泥村的人,我们那里有一个……被你们抓进来了!
木树林说,你们错了,请你们放人。我是生产队长,我担保……他是我们红泥村的人,他阿爹都吊脖子啦!
龙坝一下子奔了过去说,你说什么?你说什么?我阿爹怎么了?谁也没有理会他。刘来宝说,我是红泥村的社员,是民兵,我也保证,他不是坏人……
派出所的人将信将疑。那个负责人将电话打到红泥村所在的乡上,他们在电话里说了好一会,脸色才转过来。最后又让木树林写了个情况说明,木树林和刘来宝,还有一起赶来的其他几个人都按了手印,才将龙坝放了出来。
但是龙坝说,你们是公安的,你们要对我负责……
木树林说,负啥子责呀,快回红泥村吧,有好事等你啦!
龙坝那一分钟,真的像是犯了法,他低着头,一脸的血,也一脸的愧。
在往回走的路上,龙坝才知道,阿爹知道他夜里走了后,便弄了一根草索,在门前的核桃树枝上打了一个结,将脖子伸了进去……艾妮早上起来,发现龙坝不在了,以为他是上了厕所,左等右等不见,打开门一看,不料看到的却是阿爹长伸的脚……
阿爹没有死,阿爹在被艾妮救下来后,喉咙里半天才发出声音来。阿爹的喉咙里一阵翻江倒海的呜咽,让人感到恐怖,也让人感到辛酸。听到这个消息后及时赶来、一直守在旁边的木树林松了一口气说,好了好了,终于活过来了。
老龙头能说话的时候,他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救我干啥,让我死掉算了,这样活着有啥子意思……
面对这种情况,对于当了好些年队长、也算是在外见到世面的木树林来说,感情是相当复杂的。木树林看到老龙头这个样子,内心里涌起了一股说不清的感觉。他觉得老龙头既可怜、可恨,却让人同情,还让人尊重。
龙坝踉跄着奔进屋,立在老龙头的面前,他的头都大了,天旋地转,满眼金花,不辨东西,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该怎么办。木树林喝道:还不跪下,你这个忤逆!
龙坝跪了下去,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这个七尺男儿,这个在小时候什么委屈都受过,在矿山里什么苦都吃过的汉子,这一下泪水都出来了。他真的不知道事情会弄到这样一步。
龙坝衣着邋遢,一脸泪水,好不狼狈,他跪在地上流泪,却不敢放声哭出来,喉管里发出类似于狼的低狺。
龙田跑过来,一抱抱住龙坝的大腿:阿爹,阿爹,你为什么要走,你不要我了吗?看来命中注定,他今生今世只有和土地长相厮守的份了。
事情慢慢平息下来。有时,龙坝一个人溜出家门,在檐后的地埂上,看着一大片一大片的庄稼,在阳光下探头探脑的样子。前几日大雨刚过,干透了的土地吸足了水分,庄稼一下子又喘了过来。庄稼地里,种的多是苞谷、黄豆和洋芋。间夹有些南瓜。南瓜的花开得金灿灿的,花瓣又大,很富贵。龙坝看到有两三只野蜂,在花瓣里钻进钻出,不一会儿,一身便是金色的花粉,它们互相对视,舞了一下翅膀,便飞走了。龙坝看到又一只蜂飞来,迫不及待地钻了进去,便伸出手,轻轻地将花的边缀在一起。这样,这只蜂就被关在了南瓜花做成的金色的房子里。他自言自语地说,这下该吃够了吧。蜜蜂在花房里嗡嗡地叫着,用翅膀和头来撞那花房。那声音和动作让龙坝很是吃惊,他想,小小身体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他将攥紧的花的边缘轻轻放开,那蜜蜂一见空隙,努力将翅一振,顶着满身花粉飞走了。
龙坝一阵轻松。但他一联想到自己,却很伤心,又想哭。将嘴瘪了瘪,做出要哭的样子,眼睛好像是有点潮湿了,但他最终还是没有一滴眼泪。这时,儿子龙田找了过来,远远看见他,笑着往这里奔。龙坝就只好把伤心放在一边去了。
龙田抱着龙坝的脖子说,阿爹,你别走!你别走好吗?
龙坝将脸紧紧贴在儿子的脸上,说,田儿,阿爹不走了,阿爹领你一辈子。
龙田笑了,龙田说,阿爹,我要你。过了几天,龙坝到了镇上的邮局,给矿山发了封电报。一路上,他想说的话太多了,但最后在电报纸上只有几个字:
父病危,特请长假,如可能,请保留岗位。
假请多长时间,他没有说,也无法说。那一段时间,生产队长老木、刘来宝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到龙坝家火塘边坐上一阵。他们谈天气,谈婚嫁,谈今年的收成,谈红泥村的前朝往事,还谈彝族先民的六祖分支和大迁徙。老龙头躺在火塘边的木床上,偶尔也欠欠身,和大家打打招呼。老木讲到六祖分支,说到了彝族亡灵归于的祖宗故地是在乌蒙山深处的洒渔坝子。老龙头的目光就亮了。老木说,老龙头,你可是我们的老掌故,走过的桥比我们走过的路多,吃过的盐比我们吃过的饭多,你给我们讲讲乌蒙山好吗。
大家都知道,老龙头穿着坎肩和草鞋,跟着马帮,挑着担子当年爬过很多次乌蒙大山,穿过很多次金江大河,故事多得很。
老龙头抬头看了一眼,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他不想说话,人心隔肚皮,谁也不知道他的内心在想些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