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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7-26 15:16老木从大队里开会回来,手里拿着一封电报,远远的对着正在给烤烟苗掐烟花的龙坝说,龙坝龙坝,你的电报,邮局的让我转给你!
龙坝一阵欣喜。这一定是矿山上来的!好久了,好久没有得到矿山里的回信。自从他回到红泥村以后到现在已经快两个月了,他每天都参加队里的劳动,和男人们一样的领工分。他没有得到过矿山里的一句话。越是没有消息,他越是没有底,也不踏实。现在,那里终于来电了,说明矿山还是记得他的,矿山上总要对他的事情有个说法,下个结论。他从不顾双手沾满了烟油,从木树林手里一把抢过电报,按了一下跳动的心,急急忙忙打开,以至于把电报的封口都撕烂。
尽管他知道那结果不会好在哪里,但他还是想看一看那边对他的态度。
果然是矿山上来的,那电报上只有两句话:
龙坝:你未按时归矿山,经研究,你已被除名。你的东西已安排人整理寄回,请查收。
龙坝眼一花,心里一阵剧痛。头很晕,他坐在地埂上,半天回不过神来。
老龙头知道矿山里来了电,他也知道了内容。龙坝心里有气,没有在他面前说一个字。他虽然不识字,但他从别人的口中,知道了龙坝目前的处境。他装佯,装不知道,只是在从龙坝的一举一动里,暗暗体会龙坝的心情,揣摸他的动向。睡了二十多天后,老龙头背上生了疮,眼睛浮肿,腿脚发麻,他都慢慢熬了过来,但现在他睡不住了,他终于起了床。在院里活动了两天,扫扫浮尘,编了两根牛鞭,就恢复了以往每天的作息,依然每天早早地起来,到生产队里将牛群放了出去。回来的时候,还是背了一背,石头,或者木柴,有时则是一筐粪。老龙头在村口遇上老木,老木说,你还给生产队拾粪呀,以前我催你们多为生产队作贡献,现在我不催你们了。老龙头又装佯,说,怎么了?怎么了?老木说,明年我可没有工分给你了,生产队里也不需要你掺了泥的粪了。老龙头没有正面回答老木的问题,而是说,我闲不住,背上没有东西压着,这个肉砣就会发痒。老木笑了,说,苦命的还是苦命,土命还是土命呀!泥巴里头生的,还会上供桌上给供着呀!
龙坝睡到半夜,睡不着,心里越发清醒。外面的月亮不圆,但却干净得让人心里发凉。天空是无尽的深远,白云的高处就是星星。星星的更高处,却深得没有尽头。本来白天已经很累,生产队的活,特别是男人的活,整天就是卖力气,好像男人就是力气的贮备囊,一进土地,除了释放力气,就再也没有什么事了。一天下来,力气用完了,人也累得像只掏空的面袋。太阳落山,收工回家,草草弄饱肚子,往床上一放,只等第二天太阳出山。
可龙坝却睡不着。龙坝有心事啊!
龙坝觉得自己的一生真的够窝囊的了,自己好像从没有开开心心地生活过。时时受人牵制,像生产队里的牛,在阿爹的鞭子之下,耕作或者休息。吃饱草叶的目的是为了有力气耕地,耕好地之后是为了种好庄稼,庄稼收成好,又是为了填饱肚子。太阳起起落落,月亮落落起起,到头来,没有一样是属于自己的,自己也两手空空。彝家有句话说的是,荞地三条路,让人走一条。可是,自己走的是哪一条呀!
脑壳里的苦痛,比肉体承受的折磨更让人受不了。
龙坝悄悄地起了床。他小心地看了看,艾妮睡得正香,一脸的红润,大半个胸脯露了出来。龙坝回来的这几个月里,她是满足的,心情是愉快的。龙坝再回头看小床上的儿子,儿子也睡得很熟,口水还将铺盖濡湿了一大片。龙坝伸出手去揩了一下,不想摸在儿子的鼻子上。儿子伸出手来挡了一下,又睡着了。
龙坝摸黑穿了那套军装。那军装他上次穿了后,就没有再穿。那可是他的一个梦呀!一个做了多年却没有实现的梦!他弯着腰,蹑着脚,轻轻地、一步一步地挪到门边,将门打开。门依然没有发出声音,上次转轴里抹过的油,还没有干呢。
还是极好的天气,月亮扁扁的、黄黄的,像是一个玉米饼,却又抹了油,有些滑,有些润,还反着光。他想,明年土地真的下户了,家里有了收成,多养两头猪,艾妮在烙饼的时候,往锅里多抹些油真的就不是妄想。想着这,他的眼睛居然湿了一下。
村里静得很,龙坝先是听见自己的心跳,再后来却听见露珠在草叶上跌落的声音。他顺着村子的小路走出村口,突然听见背后有些动静。他吓得脸都白了,忙回头看去,却什么也没有。再走,后面却又有了动静,像是夜风吹过,像是小羊轻蹄。他想到底是人是鬼,他倒要见识见识。长这么大,听到过很多关于鬼的故事,但他却从来没有见到过鬼。现在能看看鬼,倒也算是今生的幸事。他干脆蹲了下来,不再动弹,目光平视。
不远处的路上,却站着一个小小的影子。
阿黄。
龙坝小声叫了一声,阿黄就奔了过来。阿黄的头在他的身上、手上蹭来蹭去,还伸出舌头舔他的脸。
龙坝知道阿黄舍不得他。狗通人性呐!
龙坝拍了拍阿黄的头,说,回去,我有事。
龙坝站起来就走,大步流星,并不回头。走了好一阵,他才回过头来,月光底下没有阿黄的影子。
他来到了舍郎河边,这条河曾经给过他太多,小时候他常常在这条河里摸鱼摸虾。后来还在这条河边谈过恋爱,第一次将艾妮搂在怀里……这条河给了他太多,而现在,他不知道,这条河会让他走多远。这河水清凉,有些深,转弯儿的地方还荡起一阵阵的涟漪。涟漪的下边是一些看不见的漩涡。龙坝知道,那水的深处,每年都要吞噬掉几条人命,背物过河的有,失恋殉情的有,饿得受不了的有,前几年在阶级斗争中站不稳脚跟的也有。那些人,就走到了尽头。
坐在河坎上,往事一幕一幕地浮现在眼前。没有娘的他,阿爹领着,扛着锄头上山挖药,拖着鱼兜下河捉鱼,在老林里打野兔,在烟地里捉虫,有时顶烈日,有时冒风雪,有时干脆给大雨淋成了个落汤鸡……他慢慢捱大,他那样的家庭,连间像样的房子都没有,钱更没有,找媳妇都难。是木队长开恩,帮了忙,他参了军,机会来了,才和艾妮结成亲。好不容易,有了儿子,他吃够了苦头,勉强在矿山上立住脚,只想到这下是糠箩跳米箩,没有想到阿爹根本没有替他想想,土地成了阿爹的一切,最重要的一切。这一生呐,也就是这个样子,也不怪谁,都怨自己的命,命里没有的,再苦也白搭。一点小小的想法都难以变成现实,在这个世间,再苦再挣,又会有啥?都三十来岁的人了,以后的日子,是走下坡路,想来这日子不会再好吧!
看着河水在汩汩地流着,那样单调,那样周而复始。人活着,不也就是这个样子吗?这人呐,好没意思。
龙坝觉得,这里,这样,应该是自己最好的归宿。
龙坝被这样的想法吓了一跳。能这样吗?他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有个能干的媳妇。离开这样的家庭,好像是在逃避责任。他拍拍自己的脑袋,又摸摸自己的肩。他想,自己这些年呐,就是这脑子不够用,大事小事整不成,一遇到事情,脑壳里就像是糊了一团泥,理不出个头绪来。还有这肩,虽然由几块硬硬的骨头组成,挑个百多斤没有啥问题,但要挑起这个家,让这老老小小生活好一点,不愁吃,不愁穿,真的还很困难,真的办不到,年年挨饿年年饿,年年受穷年年穷。还有这脸,这张脸真的丢尽了,当不成兵,丢脸;在矿山上,也丢脸;现在回到红泥村,时间一长,没有不透风的墙,好多村里人对他指指点点,特别是逃跑去矿山这件事情一出,大伙儿都把他的事当成了笑料。这脸呀,瘦瘦的,干干的,毛呛呛的,不红润,不明朗。上面的一双眼大而无神,一只鼻梁长而不挺,一张嘴宽却空洞,一看就是苦命,让人瞧不起。他想起龙田,小小的,瘦瘦的,可怜。但他又想,儿孙自有儿孙福,成龙上天,成蛇钻草。阿爹呢,阿爹连自己他都不支持了,再为他想,好像也想不出个啥。
龙坝沿着河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那些参参差差的河岸,那些高高低低的石坎,真的就像是一个人的一生。他走多远,那月光就跟着他走多远,脚下黑乎乎的影子就跟着他走多远。他有些恨它。他恨不得那月亮一下子就不在,天地之间一片黑暗,他就此而堕落于整个不见天日的深处。
他走的时候,月光就走了,停的时候,月光就停了。
他觉得这一生,好多的不幸都给他摊上。就像是这月光,怎么甩都甩不掉。
坐在高高的河坎上,下面是黑乎乎的不见底的河。水与岸的互相撞击,发出咕咕的声音。龙坝再一次想了想,叹了一口气说,老虎无能,不如一只病猫。干脆就在这里吧!一了百了吧!
他闭上眼睛,在脑子里想了一遍,他想分别给爹、艾妮和儿子龙田说点啥,可嘴一张,却又说不出来。他想,管他的,早死早超生吧!
龙坝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潮湿的泥沙,便往河里跳去,空气里的潮湿清凉让他感觉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清静,他甚至有些飘飘欲仙了。但好像后面有什么绊住了他。该死的树根!他站住,松了松脚,再一次往河里跳。可这一下还是不行,还是有什么拉住他。他想,难道今夜真的遇上了鬼不成?回头一看,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是阿黄在死死咬住他的裤腿。
阿黄一双圆而大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龙坝拍拍它的头说,阿黄,你放开我,你让我死。
阿黄不放,嘴里发出低低的狺叫。
龙坝说,我活着还有啥意思,我心里堵得乱,你让我早点省心。
阿黄不放,四条腿往后坐,让他明显的感觉到了力量。
这样僵持了很久。龙坝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望了一眼黑洞洞的天说,天!是你还要让我活?是我这老牛不死,还债未满!
龙坝低头看了看阿黄,眼眶居然潮湿了一下。他说,我不死了,我也死不了,你放开我!
阿黄不动。龙坝摸了摸它的头,它的脸,说,真的,我不死了,你放开,我们往下活吧。阿黄犹豫了一下,松开嘴,紧紧地贴着他,用身子在他的身上擦来擦去。
龙坝说,你放心,我不想死了,还不行吗?
这阿黄呐,真的太忠心了,太有爱心了。阿黄是条母狗,桃花开得满山村一片粉红的时候,它就燥动得不行。它就要跑去找安菊家那条阿黑。阿黑是公狗。它们在一起,就会耳鬓厮磨,就会尾对尾交媾。龙坝觉得自己家很吃亏,自家心爱的狗让那令人生厌的安菊家的狗给奸污了,这对于自己来说,是一大耻辱。一次,他还让龙田握一根栎木棍将它们活生生打开。不管他们怎么待它,它都不离开这个家,而且每隔一两年,都要生下一窝狗崽子。狗也是张嘴货,食量大,龙坝家养不起,阿黄每生一窝,不管子三个五个,不管小狗是如何可爱,不管阿黄是如何的愤怒,他们都毫不犹豫地送给别人家。这时想起,龙坝觉得自己愧对阿黄。他想,明天春天,阿黑发情的时候,一定让它们好好快活,恩恩爱爱地在一起,一定不再干涉它们,如果再生小狗,就把它们养起来,让它们母子在一起,好好给自己看家,好好生活。
天刚蒙蒙亮,龙坝顶着一头一脸的露水回来了。曙光之下,他们家的屋子里还有煤油灯的光从窗格子里沁出来,有些桔红,有些弱。阿黄一边跟着他跑,一边跳起来亲他,鼻子里因激动而发出吱吱的声音。他推开门,同样是无声的,却在满屋金色的灯光下,看到阿爹佝偻着腰,坐在火塘边咂叶子烟。艾妮搂着儿子,欣喜而又迷惑的回过头来。
没有谁问他一声,没有谁责怪他一句。老龙头从旁边递过一个凳子,他就坐下了。
儿子揉着鼻子,脸上挂着泪,一头栽在他的怀里。
就这样就完了。在龙坝的生命里,最为明亮的一段时光过得好快。他都来不及想,来不及享受的时候,这段时光就这样就过去了。他怪爹不理解自己吗?他怪自己不能坚持住吗?他怪自己的妻子不能肩挑重担,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伸出一只肩膀来扛住吗?
他不能怪。要怪就只能怪自己的命运。但命运是根本就不能怪的,没有法怪的。冥冥之中,好像有谁在安排他,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很多时候,人人都在说,自己的路要靠自己走,但往往是自己的路不能由着自己去走,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在约束着自己。
他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声自己:真是庸人不知羞,劣马不配鞍。
他暗自叹了一口气说,都过去了,另一种生活,一种和土地永不分离的生活开始了。
土命呐!
算是走过了一道坎,龙坝心里没有疙瘩,便不再犹犹豫豫,做啥都放得开了。上工与大家一道打闹,一道吸水烟筒,跳烟盒舞、跩脚舞、锅庄舞,大口喝苦荞酒,互相说些不堪入耳的脏话。闲时就上山背石头,扛松木。
大年前,他们家修起了一间坚固而漂亮的土掌房。
老龙头不再病了,他真的一点也不病了,连内心的一点点想法,都是充满着阳光和土地的芳香的。他每天又早早地起来,努力地举着肩上的那砣肉锅,到村子里转一转,拾回一撮箕粪,才撵着生产队的牛,然后在日落黄昏的时候,再背着一捆烧柴回来。
老龙头的脸上开朗了,沟壑纵横的脸上洋溢着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