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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7-26 15:16尽管已经绝望,龙坝还是十分迷恋那曾经的矿山生活,有时做梦,还感觉到自己在矿山,他头上戴着矿石灯,背着煤篓子,在长长的隧道穿行。有时在夜里,他还会一脚将盖着的被子踢开。嘴里喝着走齐步的口令。艾妮被他给弄醒了,骂了声没有出息,扭过头又接着睡。这样,他就连睡觉也很小心,生怕自己做梦,生怕自己说梦话。
龙坝有心事,可他居然口不能说,心里就十分的痛。他养成的那习惯,早上六点半就会起床,换上那双从矿山回来时买下的已经被洗得变色的绿军鞋,小声地喊着口令,一圈一圈地在村口边跑。他一跑,他们家里的狗阿黄就跟着跑,样子有些可爱,也有些滑稽。
龙坝早起的时候,老龙头也差不多起来了。龙坝起时是悄无声息的,而老龙头则要大声地咳嗽,吐痰,打火吸水烟筒。龙坝起来是跑路,而老龙头起来,则是到村里拾粪。龙坝有些不过意,就说,爹,你多休息一会儿呀!
老龙头说,我习惯了,起来拣点粪,挣点工分,年底家里的粮会多分一点。如果土地到户,多放点下去,粮食就能多收一点。
龙坝说,那你让我来拾吧!
老龙头说,我拾,我拾的比你多。
天气变阴,老龙头头佝在了地上,咳得受不了,还是把粪撮交给龙坝,让龙坝给他拾了几天粪。
在村里可以拾到的粪主要有几种:狗粪、牛粪、鸡粪,有时还有孩子屙在檐坎下的粪。农家人视粪为宝,一般都不会让外人得手,自己拾了,放在自家的粪坑里,年底交到生产队里,可以换回工分的。再就是用在自家的自留地里,秋收时是可以换回粮食的!但牲口和孩子是管不了的,夜里牲口拉出的粪,孩子受不了要拉在檐下的屎,总不可能还从梦中惊醒,不顾一切来收拾它吧。这样,就给早起的人一个机会。早起的人,付出的多,自然就有收获,这是一个在任何时候任何人都扳不翻的道理。
刚开始的时候,龙坝还不习惯,看着那些动物消化后的排泄物十分恶心。虽然在外工作前自己也拾过粪,也整天和农事打交道,但那个时候却没有这样的感觉。这个时候,他看到一堆粪,眼神一下子集中了,兴奋,走近,但伸出粪耙子的时候,却又恶心,胃翻,想吐。他将扒粪的工具丢下,一屁股坐在早晨挂满露珠的草埂上,双手蒙头,叹了口气。
露水慢慢地将他的裤子濡湿。
不知谁家的鸡叫了,哥哥哥。不知谁家的狗也咬了,汪汪汪。村庄醒了,很快,村里其他的人就会出来。龙坝连忙站起,将头扭开,伸出粪耙,心里想着,这不是脏东西,这是一堆煤,一堆黑乎乎的石头。这样一想,倒还管用,心里也就不恶心了。
龙坝拾了几天粪之后,感觉就来了,居然就爱上了。首先是龙坝可以看到天上的最后一颗星星是怎么样消失的,太阳在出山的那一瞬间的美。草隙间的蟋蟀、蚂蚱、蜻蜓、蝴蝶、麻花蛇、长脚蚊、癞蛤蟆、青蛙……他们是怎样从夜里过渡到天明的,龙坝全知道。还有,就是村里的板栗、秋梨正是成熟季节,秋梨熟了,经一夜的露,就会往地上溜。这时的梨呀,白嫩嫩的肉,一口下去就是一汪蜜,不甜死人才怪!而那些外表长满生刺的板栗,秋风一吹,渐次地笑开了口,一夜的星光,板栗籽忍不住,就往外跳,就往地上蹦。那栗红的果实,隔着厚厚的包衣,却将那些香透出来。峨岭的彝家,有一个不成文的惯例,就是没有经主人同意,树上的果子,就是一个你也不能摘,而地上的,你可以随意拣,那怕拣上一筐两筐,都没人说的。龙坝家的龙田,因为有老龙头,又因为有龙坝,可没少吃这些东西。
龙坝还知道另外一个秘密:刘来宝和安菊有一腿。
龙坝刚开始拾粪的时候,村里的狗们还常常攻击他。他离开这个村子已经好几年,即使当年认识他的老狗们,也记不得这个穿草绿色衣服的壮汉,而那些后出生的小狗,对他当然陌生,认不得他。乡下的狗,对主人忠诚,而对陌生人则厉害得不行,怒目眦牙,恨不得要将那些从未见过的人撕成碎片。好在龙坝每次出门,都有他们家的阿黄。阿黄跟着他,摇着尾,一路碎步,将仆狗的角色体现得恰到好处,有其他家的狗对着他狂吠时,阿黄就上前叫几声,一是说明情况,二是对不接受的狗抗衡。
那天早上,龙坝顺着村里的路拾粪。曙光之下,整个村子承袭着夜的美好,依然十分宁静。阿黄跟在后面,这里嗅嗅,那里闻闻。龙坝说,阿黄呀,你跟着跑啥,回去看家吧!阿黄不理他,后身矮了下去,支起一只腿,开始拉屎。
龙坝说,阿黄你真是不顾家,跑到这里来拉,真是的!
龙坝刚伸出粪耙,却见阿黄一收腿,箭一样射了出去。龙坝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却听见一声惨叫,夹杂着阿黄的低狺。龙坝扬起粪耙冲过去,只见地上蹲着一个人,紧紧用手捂着头,浑身发抖。而阿黄却用嘴衔着他的手不放。
龙坝说,阿黄,放开。
阿黄不放。这时,安菊家的阿黑出现了。阿黑低低的叫了两声,阿黄便松开嘴跳开。两条狗像两束光一下子消失在檐后的树丛中。龙坝将手里的粪耙举起,指着那人说,把脸转过来!
那人将脸蒙得更紧。
龙坝说,把脸转过来,再不转过来我只好让阿黄对付你了。
那人转过头来,龙坝一愣,说,是你!
原来那人是刘来宝。
龙坝想,刘来宝肯定是偷生产队的粮食,他回过头看了看四周,没人,便说,来宝兄弟,你是干什么?是家里没有吃的了?
刘来宝说,不,不……
龙坝一看,刘来宝手里也没有拿任何东西。龙坝说,来宝兄弟,那你干什么呀?你也没有拾粪……你从来都是不拾粪的。你这么早就出来,还让我们家的阿黄跟上你?
刘来宝脸色苍白,说,你,你别说了,我们改时再说好吗?
刘来宝站起来,看了看阿黄,再看了看龙坝,见人和狗都没有更多的恶意,站了起来,快速往村中的家里跑去。
背后有木轴吱呀地响了一声,龙坝回头一看,一道木窗快速关上。龙坝知道,这是安菊的家。
回到家里,老龙头正打开厩门,让牛出来。艾妮已将火塘里的火生燃,松烟的香味随着火苗在屋里冉冉飘起。这样的感觉好亲切。龙坝想,在家里还是更要妥贴一些。他将早起拾到了板栗往火塘坎上放。
艾妮说,今早上拾到的还蛮多嘛!
龙坝说,不算,要不是遇见刘来宝,可能会更多。
艾妮说,刘来宝?你在哪遇见刘来宝?
龙坝把刚才见到的事说了。艾妮说,你遇上倒霉事了!赶快出门!
龙坝说,干嘛呀?
艾妮说,出门在檐坎下吐三泡口水,再往左眉上贴点红纸。避邪!快!
龙坝说,怎么了?
艾妮说,你不知道呀?刘来宝和安菊早就勾搭上了。刘来宝是在安菊那里胡搞了一夜,一出门就遇见你的,你说你霉不霉?
龙坝连忙走出去,将门枋上还没有完全褪色红春联角撕了一块贴在左眼皮上,又在外面吐了三泡口水,说消灾消灾,龌龊避开!
龙坝想,这刘来宝,真的是里外烂透了,以前关于他的事只是谣传,看来是真的了。以前他是在烤烟房里搞,在烤烟地里搞,在山坡地里搞,在黑松林里搞,现在搞到安菊的家里了,真的不像话!
这时,龙田叫了起来,爹!爹!
龙坝跑进屋,说,儿,你醒了?我给你穿衣,好不好?
龙田说,不,我要自己穿。
艾妮说,让他自己穿,他都三岁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