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获取好地的绝招

 2016-07-26 15:14  来源:

有关土地的新闻,一次比一次更翔实,一次比一次更生动,一次比一次具体,一次比一次更接近峨岭,一次比一次更让红泥村人睡不着觉。这天,收音机里报道了安徽的农民分到了土地,接着又是四川的农民分土地的事。他们得到土地已经一年了,一年来,收了很多,肚皮饱了,还有节余!不,这不叫分土地,规范的说法是联产承包。就是签个合同,也不说土地是你的,只是让你种,三十年,以后再说。那土地呀,那怕就是一年,都好,何况还是三十年呐。这样说来,到了年底,他们家就将有自己的土地了。不,是整个红泥村人都有了。还不,是整个峨岭。喜欢听收音机的人说,你们呀,真是癞蛤蟆只认得蚊虫,认不得大象,告诉你们,整个中国的农民,只要有条命在,哪怕是快要入土的,哪怕是刚刚出生的,一样对待,人人都可以有自己的土地了!

多美的事!背锅老龙头的头往上伸,背一下子就平整了许多。他一脸眉花眼笑,倒让多皮的脸更皱,眼睛弯得像豆角,嘴角向上拉开。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锅,对龙坝说,好好干吧,土地不会亏待勤快人的。

他还说,好了好了,我盼了一辈子,土地又回到我们自己的手里。不是有句话说的是,牛马不上树,城里不缺粮。这回有了土地,还是我们农村好。啥都是自己的,啥自己都能有,我们农家人也不缺粮了。城里人算啥,生意人,眼前花,天阴下雨吃泥巴……

老龙头顺口说起了他的处事经验,一抑一扬,一顿一挫。

龙坝说,阿爹,这就是你让我回村里的理由了。

老龙头说,我就给你说过,千好万好,不如家乡好,南亲北亲,不如土地亲,你就不信。

龙坝说,那又有什么!

老龙头说,看你那鸟样儿,脸丧得扭得下水,好像是我借你的白米,还的是粗糠!

老龙头说,你还要记住,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茅草窝。

生产队的苞谷收完,堆在队里的场院上像小山一样,那种金色,撩得人的眼里明晃晃的。那股气味,从干透的壳里沁出,一下子就醉倒了劳碌整整一年的社员。大家排成队,从生产队的大磅砰上搬下属于自己的那一筐筐粮。那些筐呀,他们担在肩上、背在背上,完全是一种享受。他们的腰挺得很直,脸上堆着笑,步子却走得很慢。在秋天的阳光里,他们很享受,很迷醉。

分粮的喜悦像糖一样在社员的口里还没有化完,整个村子里就吵成一团。村子的场院里、火塘边,院子里、土掌房上,到处都像是塞满了火药,随时引爆。他们白天吵,晚上吵。社员跟生产队长吵,社员与社员吵,队委会的内部吵,父子吵,母女吵,夫妻吵,弟兄吵,妯娌吵,在场院里吵,在地埂边吵,在饭桌前吵,在床铺里吵。吵得天昏地黑,吵得不辨东西,吵得不分老幼亲疏。为什么呀?他们就为土地,生产队里统治了多少年的土地,现在终于可以分到各家各户了,分到各家是好事,以后干活没人监督,想早上工就早上工,想晚上工就晚上工。也没有人偷懒,因为干多干少都是自己的,收多收少和别人也没有什么关系。多劳多得,收多少就吃多少,没有谁来争,没有谁来抢。但在分土地的过程中,他们为土地的多少、土地的好坏、土地离家的远近、有没有水源闹得不可开交,以至于平日里铁打的关系都生分了。父子有了意见,近邻产生隔阂,亲戚撕破脸皮,连最恶毒的骂人的话都使用了出来。有的甚至抓破了对方的脸,踢伤了对方的脚。

富不飞天,穷不脱地,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分到自己满意的土地。

峨岭人太爱土地了,峨岭人还把土地看成是自己的命根,看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看成是祖先灵魂栖息的圣洁之地。他们生在这样的土里,活在这样的土里,以后老了,死了,埋的还是这块土地。

最简单的、人人都明白的道理就是,有土地、有好土地,一家人不再挨饿。

上边派下工作组,常住在生产队长老木家里和队委会办公室。土地一点点地分,问题一个个的解决。龙坝曾在外工作过,有些文化,看问题也还全面,还是入党积极分子,老木就让龙坝进了队委会土地承包领导小组。龙坝不想参加,可艾妮说,你呀,你在里面,对我们分到好一点的地,会有好处的。龙坝说,如果为图好处而进去,那怎么行?老龙头说,这是木队长对你的关心,你不去,他会怎么看你?在里面拿工分,轻松得很。还有,特别重要的是,那块地,沁水湾,你倒是给我记好!

龙坝进了领导小组。第一天,老木就宣布了若干了条纪律,要求大伙儿认真领会上级的文件精神啦,不徇私舞蔽啦,遇到自己家和亲友的事要回避啦。龙坝一听,想到艾妮的想法,笑了。他自言自语道,想得好,这下看你怎么办?

红泥村分地领导小组在上级工作队的带领下,对生产队里的土地、财产等进行统计、登记,才开始承包和分配。先易后难,先少后多,做了大量的工作后。

日子一天天过去,土地越分越少。

分到最后,有一块最为棘手的土地,一直分不下去。这块地就是沁水湾。这块土地在红泥村的东边,地势开阔,土地肥沃,旱天不渴,雨天不涝,能出苞谷,能种烤烟,是村里最好的地,用木队长的话来说,是腊肉头子,肥得流油。这块地两边还有山护着,修房也好。给亡人作阴地也不错,这一点彝家人是十分看重的。

这样的土地,谁舍得放弃呀!村里大家都看上这块土地,都在动脑筋,想办法,和上级工作组的同志以及老木套近乎,陈述自己想要得到这块土地的理由。刘来宝认为自己是个光棍,如果得到这块土地,自己的婚姻问题就一定能得到解决。这样,也给村里解决一个大问题。他说,要不然,我会烦死你们的,你们谁家有黄花闺女,我就会坐在你家的火塘边不走,直到唱完我的山歌,喝完你家的酒,将你家的黄花闺女勾到手。他的话引起村民的哄堂大笑。那彝家的山歌肯定唱不完,彝家的酒也是喝不完的,彝家的姑娘个个精得像叫魂山上的麂子,不是谁想哄就哄得走的,何况他刘来宝呀,臭得像个屁,在红泥村谁不知谁不晓。那他的这句话就等于屁话,嗤的一声放了,无非是臭了一下鼻子,其实等于什么也没有。安菊则说,她一个妇道人家,孤身一人,要去很远的地方种地,没有男劳力,一定会饿死。再不就是,在路上遇到野猪怎么办,遇上歹徒怎么办。要是给野猪伤了,给歹徒坏了,那种损失谁来搂?那样,村里就太不人道了。说着,她干脆坐在那块地上不走。她说,谁家要种那块地,就先一锄头打死掉,她也不想活了。再有就是老龙头。一谈到这块地,他的气比谁还大,背上的肉砣往上一举一举的,毕竟,这块地是他当年开出来的,而且他还因此受过罪。他生一下气,那肉就举一下,像是一个锤,像是一个炸药包,随时都有可能打在他的对立面的身上。他手里提着一个酒葫芦,说上两句话,就要喝一口。老龙头以前也喝酒,但只是在晚上坐在火塘边,和村里人侃龙门阵的时候,或者是家里有客人来。现在他喝酒,是在准备,是在积蓄,一个人丧着脸,好像他喝的那是毒酒,是子弹。

木树林把龙坝叫到队委会的保管室说,你看这事,都弄成了这个样子,是不是做一下老人家的思想工作,请他让一让。你是我们分地领导组的人,要注意影响。龙坝说,队长呀,这工作我可不好做,你知道的,本来我是不要土地的,矿山里我在得好好的……木树林不等他说完,说你别说了,让你们办点事情,就是难,推三拉四,还是私字第一。但这件事,无论如何,你要摆平,你想,我们小组里的人,连自家的事都处理不好,咋个去做群众工作呀!

龙坝回到家里,把阿爹叫到屋檐后,试着把这话给阿爹说了。话还没有说完,老龙头就打断他的话说,谁让我得不到这块地,我就死给谁看!你别管我,我老了,命不值钱,活一天算一天!这样,龙坝就成了石磨的轴心,在矛盾的中间转来转去。晚上开会,龙坝又对老木说,队长你考虑,当年这块地可是我爹开垦出来的。为了这事,你还捆了我爹三、四个钟头,骨头都差点断了。你记不起来了?木树林说,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政治形势在那里,谁也没法。案子再翻,这地还分得下去!要扯那些旧帐,我怕你连地也分不到!弄得龙坝眼仁直翻,说不出话来。

话虽这么说,木树林外表强硬,但心里的压力还是很大。为这件事,木树林跑了几次大队部,跑了几次公社,也去附近的几个大队看了看,选取了几种办法,最后和工作队的同志商量了很久,决定采取的一种别人常用且最有效的办法:

抓阄!

在生产队的场院里,木树林一脸铁青、沙哑着脖子对村民们说,这只能看各人的运气了,全生产队的人,每家出来一个,每人只能抓一次。总的只有一个能抓到。抓到是自己的福,就可以分沁水湾,抓不到的也不要有啥想法,我们红泥村随便哪一块地里,拣个石头都能榨出三两油的,都是养育了我们祖祖辈辈的福地。看羊的肥瘦来喂盐,看地的肥瘦来施肥。长毛草处可栽稻,生桐树处种苞谷。好好干,老天不负勤快人。如果是个懒汉,送他一块金子,也变不成粮食的,同样也要饿死!

木树林将早已准备好的一叠小纸片拿出来,再随手从地上拾起与红泥村户数相当的小石子,其中有一颗是羊屎疙瘩。老木举着那颗发着黑光的羊屎疙瘩说,这就是大家的希望。每人的机会都是均等的。木树林把小石子和羊屎疙瘩分别包了,从头上摘下毡帽,一边装一边说,为了避嫌,你们先拿,最后的一颗算是我的。村人一哄而上,争先恐后。龙坝大叫道:排好队,一个个地来。每家推选出一个代表来,一个代表可拈一次!木树林说,你们守不守规矩,你们要是不听安排,这块地就让它荒掉算了,一个都不要想分到!村人一听,站住了。

人们对这次抓阄十分虔诚。有的跑到水沟的上游洗了手,有的跑到土地庙敬了神,头天夜里同老婆同了房的,就让老人或者孩子去抓,以防自己的脏手晦气。

刘来宝说,听天由命了,我想上天会帮助我的,他会可怜我。

但就在人们按照木树林的要求,一个个在木树林的毡帽前排好队,就要往里抓属于自己的运气的时候,几声咳嗽后,一泡痰落了下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场院的上空响起:

你们都要这块地,那我就只好死给你们看!

众人抬起头,只见场院顶上的那棵高大的苦楝子树上掉着一个人。这个人双手抓住挂在树枝上的棕绳上,一边大声咳嗽,一边将脖子往绳圈里套。他说,这块地是我当年开挖出来了,为了这块地,我被生产队,被木树林批斗。整惨了,差一点就去了阴间。如果你们都一定要这块地的话,我活着也没有意思。就让我先葬在那块地上!

龙坝一看,几步奔到树下,跪在地上,说,阿爹!阿爹!你千万别这样!

艾妮也看到了,艾妮也忙过去,跪了下去,说,阿爹,你别这样!你别这样!

全院坝的人都呆住了,大伙儿一脸的愕然。木树林手里端着那个装满阄的毡帽,不知如何是好。

老龙头说,那块地是我的命根,你们谁也没有理由和我争!

木树林说,老龙头,你那么老巴巴的吊在上面,有个三长两短怎么行?你下来吧,我们再商量。

老龙头说,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当年我开荒的时候,就是你整我的,现在你不还给我,我就死给你。我不种地,死掉,一了百了,你也别种地,别当什么生产队长了,你进牢吧,在那里国家免费供你口粮。

木树林哭丧着脸说,你下来,我一个人也作不了主。

工作队的同志也说,你这是要挟,你这样做可不行的!

别做梦了,活着种不了这块地,死了你就给我埋在这块地里。老龙头说着,就将头往绳套里钻。

木树林回头说,大家都看到了,这事儿尖刚了,我实在没有办法了。你们还有谁不同意将这块地分给老龙头的?谁不同意这块地分给老龙头,谁就站出来承担这份责任!

没有谁站出来。

刘来宝说,算了算了,这地还有啥种场,就给他吧,我们不要了。我同意。安菊也说,好好,不要了,让给龙阿爹吧!村里的其他人也纷纷说,算了算了,我们都不要了,老人家辛苦这一辈子,这点要求就满足他吧!木树林说,你们,大伙儿,还有谁不同意的?大伙七嘴八舌地说,同意同意。木树林这才扬起头来:你下来吧,都说好了,这块就是你的了。老龙头说,你们都答应了?我,我才下来。老木大声说,乡亲们,要是答应,你们就大声说同意,要不同意,你们就大声说不同意。木树林的话音刚一完,村民就大叫了一声:同意!

那声音太大,震得老龙头一阵头晕。老龙头一不小心,扑地掉了下来。好在龙坝、刘来宝都站在树下,事先就准备着的。他俩一见,连忙伸手接着,那个肉砣砸在龙坝身上,差点给他砸昏。

工作队的同志气咻咻地对木树林说,会议决定了,你不执行,你同意分的,出了事情你负责!

木树林说,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你又不是没有看到,死了人谁负责?我处理的事我承担。

工作队的同志一甩身,走了。

刘来宝对着那人的背影说,球事干不了,只会生闷气。他回过身对木树林说,木队长,怕啥!有啥事我也来承担一个!

峨岭的最后一场雪还没有融化完的时候,土地终于全部分到了红泥村的每家每户。生产队里还有一些财产,比如保管室、烤烟房、磨房,比如牛、羊、猪鸡等,比如锄子、犁头、耙、抽水机等全都分掉。老龙头盯着的,还有生产队里的那头大青牛。虽然不是队里力气最大、身材最壮的牛,但大青牛是头母牛,能生儿。老龙头看准的是发展。结果他也如愿以偿了。

老龙头那个高兴样,真的没法说。老龙头十三岁那年,就跟着村里的男人们当挑夫,走五尺道,上云南、下四川,走红河,还出国到缅甸、越南一带。挑盐,挑针线,挑砂锅,挑布匹,挑金银财宝,挑很多人们需要的东西。小时候他不叫龙背锅,叫小龙儿。小小年纪,他就身穿毡褂、脚套草鞋,担起了比他的体重还沉的担子,跟在大人的屁股后面。走到乌蒙山区的老鸹岩,他腿肿起来,脚掌上的泡都化了脓,不走了,坐在地上哭。没有人理会他,大伙儿都往崖口边奔,在那里三跪九拜,然后在马樱花树下的一个汩汩往外冒水的泉眼边,把半个头都埋了进去猛喝,祈求有朝一日灵魂能顺利升入天堂。那泉水好怪,只要有人说,葡萄葡萄起!葡萄葡萄起!那水就幻化成一串串葡萄似的晶莹剔透的水珠往上冒。他还哭,但大家对他的样子视而不见,因为人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大家该走的就走,该歇的就歇,一个小崽子,不经磨难、不经风雨是成不了大器的。帮主看他还哭,哭得泼烦,问他说,你不担担,那你要干啥?小龙儿说,他想种地。帮主说,那就回去,给人当长工。小龙儿说,他想种自己的地。帮主说,你做梦吧,我活了这么多年,在这条路至少也跑了三十年,还没有得到一寸土。要土地,重新投胎,找个有钱人家吧!小龙儿哭,帮主索性将他举起,要扔进葡萄井里。挑夫们见帮主认真了,纷纷上前,拉的拉,劝的劝,才止住。挑夫们同情他了,要拿掉他担里的东西。他按住不让,说什么也不,站起来,揩掉眼泪,担起担,一步一步往前走,将草鞋一双双磨烂,将脚磨起厚厚的茧,以至于赤脚踩在瓦片荆棘上也不会皱一下眉。但那担子将他的腰压弯,背上凸起的肉,长年像背了一个突出的锅,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老龙头当了十多年的挑夫后,身子压矮长不高了。除了背上增加一个肉锅外,其他一样也没有,他梦想的土地,自然没有变成现实。后来土地落到农民的手里,政策不允许外出经商,那是搞投机倒把。他不再当挑夫,和社员们一起上工,一起收工,感觉真的很幸福。但他是背锅,让好多农活都受限,每天下工,打到的饭很少,常常吃不饱。生产队算是开明,不用人所短,就让他放牛,侍候牲口。牛倌常常要夜里起来给牲口添草料,但可以不出重力,也算是对他照顾。

终于在他满过花甲、黄土埋到脖子的时候,终于捱到了土地承包到户,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最好的一块土地,还分到了一头大青牛。你说,老龙头能不舒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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