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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7-26 15:14那年春天,三岁多的龙田看到阿爹和阿妈天天往沁水湾那块地里跑,一夜一夜地坐在湿漉漉的土地里,靠着冒着地气的土坎说了很多话。他们从来没有这样兴奋过,他们从来没有这样满足过,他们像是一夜之间冒出的暴发户,一脸的红光,一身的胆气。他们说话大声了,走路大步了,睡觉也踏实了。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草芽在夜色下的露珠里滋滋生长,带着潮气,带着对春天的疑问,探头探脑地出来了,便相互间看了一下,咕咕地笑了。
路边安菊的小茅草房里。安菊心里有气,从半开的窗口看着龙坝夫妻俩一天天往沁水湾奔,不无醋意地说,我看他狗日还能在那块地里种出金子来?刘来宝说,不就是块地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再过些年,还说不清是哪个的。顶多就是个坟堆堆!安菊说,就是,文件说的是包产到户,是承包,又不是送给他家的,看他那样,像是屙尿捡着金元宝了。刘来宝说,说不定到时候还会给主人带来杀身之祸。地主嘛!安菊说,对的对的,这个问题你看准了。共产党的枪可是专替穷人出气的呢。
刘来宝觉得老说别人,好像也没有多大的意思,就又搂住安菊,要亲她。安菊说,刘来宝,我这个人,你摸也摸了,睡也睡了,该整不该整的你都整过了。你说该咋个办?刘来宝有些疑惑,说,你要我咋办呢?安菊说,你,你干脆明正言顺地娶了我吧!刘来宝说,……我……我们当时不是说好了,玩玩朋友嘛。安菊说,玩你个头,你要对自己负责。我都怀上你的孩子了。
刘来宝脸色一变,说,真的?
安菊说,不信你摸。
刘来宝伸手摸去,那热乎乎的肚皮里,好像有啥,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摸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便开始解安菊的裤带。他说,干脆让我儿子感受一下他爹的体温和勇猛。
安菊拦了一下,拦不住,也就松了手。
刘来宝将安菊抱到床上,他们像两条水蛇,在透过瓦隙照过来的光影里扭动,在春天的骚气里没完没了进行着肉体的渗透。窗外的野葵花正在抽叶,嫩绿的叶片在风中翻飞,一丝清凉的苦味若有若无地浮来浮去。
刘来宝认识安菊那年,他十七岁。十七岁的少年孔武有力,身体健壮。十七岁的人对未来充满向往,对异性充满好奇。那年的火把节,在叫魂山,刘来宝意外地认识了安菊。安菊个子高挑,柳叶眉,一双大眼黑葡萄一样闪亮,黑里透红的脸上时时透出几分羞涩。
安菊最引人注目的是手里拿着那枝野葵花。野葵花金黄的色彩让刘来宝蜜醉。刘来宝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钻着,突然眼里就亮了一下。他走过去,有意撞了她一下,她手里的野葵花就掉了下来。
刘来宝连忙从地上拾起,递给她,连说对不起,对不起。
安菊接过花,看了他一眼,四目相对,两人都红了脸。
故事的进一步发展与山歌有关。面对那些美丽可爱的小姑娘,唱不出歌是彝家小哥的无能,唱不好歌是得不到彝家姑娘的爱情的。刘来宝可不是这样的,刘来宝的山歌情歌,三天三夜也唱不完,刘来宝可以即兴创作。看得见的、摸得着的、想得到的,都可以入歌。再一次看到她时,他唱:
峨岭点荞不用灰,
哥妹成亲不用媒。
丢个石头试深浅,
唱首山歌试小妹。
她犹豫了一下,唱:
峨岭过来小梨园,
三棵四棵长满园。
有心摘花别怕刺,
有心找妹过几年。
……
有点意思了,刘来宝一心欢喜。他唱:
石榴开花叶子青,
你要连我趁年轻。
你要连我趁年少,
不比茅草年年青。
……
其实推辞并非拒绝,安菊山歌里的内容越来越接近。她唱:
竹筒装针针连针,
你我连交心连心。
只要二人合心意,
你我人分心不分。
歌唱了几次,先是互相试探,了解,再是互相疑心,最后释疑。相知相恋了,他们俩在同伴们羡慕的目光中走进了密密的松树林中。
这个时候,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们,刘来宝无意回头,看到的是艾妮的眼睛。
刘来宝说,艾妮,你怎么了?龙坝当兵去了,你也想心上人了吗?
艾妮有些慌乱,说,没……我来耍火把节。
刘来宝关心地说,今年来耍火把的小伙子可不少呀!小心他们把你从龙坝手里抢过去。
艾妮扬扬手里的包说,你瞎说啥子呀,小心龙坝回来撕你的嘴……你们……来吃点火烧干巴好吗?
刘来宝说,我们会吃的,不过现在我们忙不过来,你知道了,我们对歌对上了,我们相爱了,我们有很多相爱的事情要做……你还是去和他们跳锅庄舞吧。
他们到了进一步相识的时候。躲在密密的树林子里,刘来宝拉着安菊的手说,菊妹子,我可是一个人吃饱全家子不饿的。
安菊说,我知道,我早就听人说过了。
原来自己的啥情况都给人家掌握了,可见这小妹的不一般。
刘来宝说,看起来,我们俩的事就可以定了。
安菊说,那,我就认不得你的了。你按我们彝家的风俗办吧。
得到了暗示,刘来宝握住安菊的手,欢喜得不得了。那两天,他们在叫魂山上形影不离,相拥相依,度过了人生最为美好的时光。
三天后,参加火把节的人们都陆续离开了叫魂山。分离的时刻到来,他们难舍难分,互相表示,到了十月年的时候,就和家里说明关系,确定婚约,接下来还有要做的,就是喜结良缘的美事了。
刘来宝往回走,想着的便是怎样找些钱来,怎样修一间气气派派的土掌房,为建立一个让安菊满意的家而作出种种努力。这个时候,他却又一下子想起艾妮,这个和自己一村的姑娘,有了心上人却孤孤独独的姑娘。还是找找她,领着她一起回去。否则,她在路上遇上坏人怎么办?刘来宝站在高高的山冈上,手搭凉蓬,看了半天,又问了很多人,大家都摇头,都说不知道。
安菊回到家,一个人欢天喜地。一个怀春少女,参加了火把节回来,要是不交上朋友,产生了爱情,不可能会是这个样子的。安菊连蹦带跳地走进家门,她大叫,阿爹!!
阿爹坐在火塘边,朝她抬了抬头,脸上并没有她所期待的那种笑容。在火塘边,还坐着一个女人,那个她在叫魂山上见到、后来却突然消失了的叫艾妮的姑娘。
她笑了,她和她互相问候,但她明显地感觉到一种尴尬。
她想,艾妮来干什么呀?
艾妮站了起来,说,小菊,你才回来,我都急死了,以为你跟着谁跑了呢!
安菊红了一下脸,说,我会跟谁跑呀,倒是你,节还没有完,就不见踪影了。
艾妮说,你来了就好,我走了。
安菊拉着她的手说,走什么呀,吃了晚饭再走。
艾妮还是挣脱了她的手,看了一眼安菊的爹妈,说算了算了,以后时间多的是,说着,笑着走了。
艾妮来的目的,事实很快就回答了她。
这个艾妮,她来干啥?安菊一心狐疑。
阿爹抱着硕大的水烟筒猛吸了一口说,安菊,你也老大不小了,这个时候还不懂事,真的是无笼头的马,想到哪里就到哪里!
安菊说,我去叫魂山参加火把节,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阿爹说,我知道,我知道你干的好事,你和那个小混蛋……
安菊一愣,这事儿怎么阿爹都知道了。她只好说,他不是小混蛋,他是……
阿爹说,够了!你没有和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吧?
安菊脸气得通红,一甩手,进了自己的房间。
阿妈追了进来,对她说,姑娘,你对自己的婚姻大事要负责,我早就给你说过,看上哪个小阿哥,先要给我们说,我们当老的给你斟酌斟酌……
安菊打断的话说,我不要听!
阿妈说,菊儿,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阿爹是为你好……这不,红泥村的艾妮,替他哥提亲来了,他们家条件不错,有宽大的土掌房,地点也不错的……
原来如此!
安菊说,我不要听!他哥要找女人,上叫魂山对歌不就行了!
阿爹有些武断,生气地放下水烟筒说,你听也是,不听也是,他们家送的聘礼我都收下了。
安菊说,你决定的,你嫁他们家就是了。
阿爹说,真的反了!阿爹决定的事,决不会改变的!
安菊说,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们有啥子资格安排我!
阿爹说,老辈人说得好,庄稼无牛枉起早,生意无本枉操心。我们还是为你好,你知道,在我们峨岭,提到艾家,人们都知道他们家是最富有的,他家会手艺,有人在外地工作,他们家还有全村最大的大瓦房,去他们家享清福,是好多姑娘做梦都在想的呀。你知道吗,你想跟的那人,是村里的混混,爹死妈亡,无亲无故,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房子都没有一间像样的。你想想,你去了,你们会有好日子过吗?
安菊说,我一样也不要,我只要人,我会自食其力……
阿爹说,牛暴捉鼻子,马暴捉耳朵。你以为你横,我就没有办法治你了!
她再怎么反对,其实也不起多大的作用。在峨岭彝家,儿女是爹妈的心头肉,儿女也是爹妈的财产,爹妈有爱的权利,也有安排的权利。再说,阿爹是穷怕了的,他们希望自己的女儿生活得更好一些。还有一件事,爹妈不敢跟安菊说,他们接了艾妮一千块钱的定金。一千块,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他们家挣十年,也挣不到这点钱的。
安菊对这样的决定,还是没有善罢干休。她跳、闹、骂,但都无济于事。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阿爹将安菊屋子里剪刀、绳索等可以自尽的东西全都搜掉,将她关在屋子里,一边让她给她做嫁妆,一面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安菊瘦了,变忧郁了,变得无神了,就像是原来的一泓清泉,后来却是一滴老泪。就像是原来是一枝鲜花,后来却是一片落叶。安菊和原来判若两人。她不知道,那个红泥村的刘来宝,知不知道她现在的情况;她不知道,如果她真的嫁给艾妮的哥,刘来宝会不会善罢干休。想想这些,肠都断了。
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两家匆匆完成了请媒探花、请毕摩推八字、换生辰贴、订亲行聘的过程。整个过程艾妮亲自参与,到安菊家下聘礼的时候,他们先后喝了两次酒,一次是小酒,一次是大酒。大酒那天,醉倒了很多人,包括安菊的阿爹,也包括艾妮。艾妮出门的时候,歪歪倒倒,泪流满面。躲在里屋的安菊,看到艾妮那样子,忿恨不已,这样的人,她为啥不早死!
结婚的佳期到了。安菊藏在身上的剐麻的快刀和麻绳也被阿爹从身上搜走。艾家组织了红泥村所有的年轻人前来抢亲。人们按照彝家的风俗,披着擦尔瓦,头顶黑包头,骑着马一路尘烟滚滚而来。安菊被抢出门的一瞬间,她回过头,看到在哭,而阿爹却不知躲到了什么地方。安菊原本计划在路途上逃走的想法,在这样的阵势中如流水落花。
安菊是被捆在马上送过去的。一路上,安菊眼都哭肿了,嗓子哭哑了,人生最美好的生活刚刚开始,却走进了这样一个让人活不下去的境地。她一边流着泪,一边唱:
媒人笑嘻嘻,
踏进家门里。
脸上擦香粉,
眉毛有炭迹,
见人一弯腰,
嘴巴甜似蜜,
她要说好的,
哄得山中狐狸团团转,
骗得树上野鸡落下地。
她要说坏的,
孔雀骂得脱了毛,
珍珠说是长在粪塘里。
要把一对男女捆绑在一起,
只因她的脑壳栽在钱眼里,
丧尽天良害了多少男和女
……
送亲的队伍刚一进红泥村,坐在高高的马背上的安菊就见刘来宝冲了过来。刘来宝好像瘦多了,头发几个月没有理也没有洗了,乱得像鸟窝,衣服也穿得十分邋遢。但他有一样没有变,就是目光十分固执,好像里面藏着的不是光,而是一把刀。刘来宝笔直的目光看着她,大声喊道,菊妹儿,是你变心了吗?
安菊没有说话,就被迎亲的队伍拥进村子,进了院子。不是安菊不说,是她的嘴不知给谁趁乱给她用一块红布塞住。随后,安菊听到外面一阵噼噼啪啪的声响,那声音十分沉闷,让人恐怖。安菊猜想那是刘来宝挨打的声音。一听就知道那些人下手很重。但她没有听到他的叫声。她想,哪怕他发出一点声音来也好,让她知道他还在,他的嘴还能动。但是没有,她被塞进新房的时候,心跳的声响盖过了一切。
事情远比安菊想象的还要糟。安菊嫁的这个叫做艾来的男人,其实是个痨病人。就在安菊进入洞房的一小会儿,痨病男人就喘着气、佝着头钻进了洞房。痨病男人看着她笑,往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痰,再喘了喘气,然后朝她摸了过来。
安菊说,你别动,你别过来!你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痨病男人说,咋个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婆娘了。
安菊说,不可能的,你别动手,你一辈子也别想得到我!
痨病男人说,我出了钱,你就是我的人了。
安菊说,你出了什么钱?
痨病男人说,真的,你还不知道吗?你阿爹先后收了我们家三千块钱。
安菊一听,头就晕了。
安菊说,那跟我没有关系,他收你的钱,让他嫁你好了。
痨病男人说,不可能的,你看看我们的样子,已经是啥子时候了?
痨病男人瘦,但力气却很大,双手紧紧地搂着她,一边亲嘴,一边抱着她往床前走。那床是大红的帐子,大红的铺盖,大红的床单,一切都红,红得让人心疼,上面还绣了鸳鸯。安菊想象着抱她的那个男人是刘来宝,腰一下子就软了。痨病男人就要把她按倒在床上的时候,安菊忽然感觉到梦的遥远和现实的残酷。她灵机一动,说,你好傻,按照我们彝家的风俗,刚过门这一天是不能做那事的。痨病男人说,那是在旧社会,现在都开放啦,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安菊说,不行,我来月经了,大喜的日子,可撞不得红呀!
痨病男人有些不相信,说,真的?
安菊闭上眼说,要不,我让你看看。
痨病男人弯下头,正要亲自检验安菊的月经是不是真的来了时,外面有的大声叫艾来。他连忙答应着,咽了一下口水,再浓浓地吐了一泡口痰,说,别看了别看了,等一下再说。
那一天,艾家杀了三头猪,六头羊,九只狗,做了三大碗。还从后山一个叫荞麦地的村庄里拉来了三大瓮荞麦酒。艾家屋里屋外,院里院外,到处都摆满了大八仙桌,到处弥漫着火烧牛肉和自酿荞酒的香味。艾妮还从村里借来了电唱机,一时间,唢呐声、鞭炮声、电唱机里的音乐声、对歌声、饮酒划拳声、喝汤的唏溜声、孩子的哭闹声、狗在桌子下抢骨头被桌上的人踢疼发出的亢亢声,互相交错,此起彼伏。
在这样令人心烦的炒闹声中,安菊将裤带再一次打了个死结,事先准备好、没有被艾家抢亲的人发觉荨麻粘在衣裳的外面。她不能失身于这样一个痨病人,她安菊是一朵清洁菊花,是一朵有心性的菊花,如果不能和刘来宝在一起,她就只有一死了之。
艾家住的是上好的土掌房,宽大而又结实,巍峨而又安全。他们家把最好的一间里屋用来作新房。新房里,两支大红烛烧得很旺。烛花长了灯结,团团的,很是好看。那红红的光照在安菊泪痕纵横的脸上,照在红罗帐里的绣有鸳鸯的床铺上,床的对面,还挂了一对画有胖娃娃的画像。从这一些看来,艾家真的是化了功夫的。安菊想,要是这屋子里住的是刘来宝该多好。要是这就是刘来宝的家,今天的婚事都是为他们办的多好。想着,刘来宝的嘴脸一下子就跳了出来,刘来宝笑笑的对她说,菊儿,我们是姻缘天定。刘来宝还捧着她的脸,看她幸福的泪水从眼角里慢慢溢出。安菊笑了,她有些醉。
突然门吱呀地响了一下,艾妮快速从门缝里挤了进来,手里提着一篮子好饭菜,那些饭菜,可是安菊平日里没有吃过的,那味儿一缕一缕地固执地飘进了安菊的鼻子里。艾妮一边利索地往外端碗,一边说,菊妹子,你快趁热吃了,人是铁,饭是钢,肚子饱了,啥子事都好办……安菊啊地尖叫了一声,手一掀,那些碗盏全都打翻在地。艾妮说妹子,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扭什么?人这一辈子呀,哪一个好过得很?将就着过吧!艾妮突然流下泪,蹲在墙脚哭出声来。倒令安菊有些措手不及。
晚上,很多仪式都取消了。比如挂红,比闹新房。亲戚们对这样的安排心照不宣。酒虽然多,喝酒的排场也拉开了,但几个酒疯子还没有最后尽兴,就被一些亲友劝下了酒桌,一个个眼馋地看着酒瓮,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还不到十点钟,痨病男人又一次钻进了洞房。他一进洞房,就将门销插上。
安菊知道他要来做什么了。她一脸的冷色在红红的烛光下是那样的令人害怕。
痨病男人喘着气扑了过来,安菊躲开。安菊说,你别过来,你一辈子都别想了。
痨病男人说,你给我吧,都到这一步了,我都吃过药了。
安菊说,你吃药干什么?
痨病男人说,和你做事呀!
安菊一阵恶心,呕了起来。
痨病男人趁机搂住她,将手伸进她的胸里。不料痨病男人连忙将手收回,一边甩手,一边大叫了起来,那叫声几近于狗被打断了腿的那种。安菊说,我早就劝你,给你说实话,我身上的每一个地方都藏有荨麻。
难怪今天早上乌鸦立在屋脊上叫,我真的倒邪霉了……痨病男人哭丧着脸,在屋角蹲了下来,举着一只手摇着,又喘又咳,半天回不过神来。
第二天,痨病男人真的病了,起不了床,脸如死灰,浑身发抖。一家人乱得一团糟,又是请村里医生,又是请毕摩。村上的赤脚医生来,开了点药,摇着头走了。年长的毕摩,一手拿着鸡蛋,一手握着扫帚,在太阳就要落山的时候,在村子里走来走去,念念有词,给痨病男人收魂。
痨病男人一天天萎顿下去,终于在结婚两个多月之后,闭上的眼睛再也没睁开,垂下的手臂再也直不起来。一家人还沉浸在结婚的喜悦里,现在却又落入亲人死亡的伤痛中。土掌房的门楣上,一个月前还贴着大红喜字和喜联,两个月后,挂的却是惨白的引魂幡巾。
埋了痨病男人,安菊搬出了艾家的土掌房,在村子东边生产队里看秋的一间小茅房里住了下来,她成了一个没有人要的寡妇。她出艾家大门的时候,除了一床被子,一身穿着的衣服,身后还跟着艾妮家的一条黑狗。那狗自安菊到艾家以来,常常尾随着她,跑前跑后。那天,艾妮恶狠狠地说,你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树桩桩也要守!这一辈子你就别想再嫁人!
事实上,艾妮日子也不好过。这件事情是她一手操办的,但这件事情却给她们一家带来很多的不幸。急功近不了利,一家人都不喜欢她。几年之后,艾妮的阿爹都离开了老家,到远在富源矿山工作的儿子家住去了。此后,艾妮在哀牢山区没有了亲人,没有了可以说话诉苦的地方。望山山高,望水水远,望云云却飘忽不定,这让艾妮很是伤心。
就在安菊搬出艾家的那天晚上,刘来宝踩着月光的影子,敲响了安菊的门。
菊儿!菊儿!
安菊一动也不动。
刘来宝说,我是刘来宝,安菊,你开门。
安菊说,你别来,我现在是寡妇了。
刘来宝说,我是来看你,你忘记我了吗?
安菊说,我记不得你了,你走吧,要不然大黑狗要来招呼你的。
刘来宝就轻轻唱了起来:
雾罩下坝不见天,
岩洞烧火不出烟。
三月不见妹的面,
犹如人间几十年。
里面没有安菊回应的歌声,刘来宝又唱:
单打单来独打独,
哥是山中独树木。
妹是河中独木桥,
大风大雨无着落。
……
刘来宝唱了很久,从黄昏唱到后半夜,唱到露水爬上了草叶尖上。不知不觉中,安菊的门开了。刘来宝歌还没有唱完,安菊已倒在了他的怀里,满脸泪水。一切都在想象中进行,一切都很自然,就像是风刮来树就要动,就像是雨落下来草就会发一样。
不想,刘来宝却一下了哭出声来。刘来宝说,妹儿,你还是干净的,你还没有被……
安菊说,我的身子是干净的,我给你留着的,我只给你一个人。
当下两个又紧紧搂在一起,哭成了泪人,泪水淹湿了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