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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7-26 10:35刘来宝只身逃脱。刘来宝躲在茫茫无边的苞谷地里不敢出来。到了夜里,天锅底一样黑,小雨淅淅漓漓往下落。他一步一顿,盲目地在山上走。一边走,他一边哭,哭他的运气会这么差,哭他的命会这么惨,哭他失去的一万多块钱。有时又突然地笑了起来,因为他毕竟逃脱了。要是还被关住,说不定要判他的刑的。走私烤烟,是违反国家烟叶专卖法的,处罚很重。
天将黎明,刘来宝离开了峨岭,跑到昆明,在南窑附近的一家小旅馆躲了起来。那家小旅馆里有吃有喝,每到黄昏,就将门窗全都关闭,放起了黄色录像。小姐们有恃无恐,坦露酥胸,裙裾摇摆,野声野气,在客房间窜来窜去。面对这些锦簇花团,刘来宝忍了一个星期,最终还是搂了一个川妹子。刘来宝有他的数,在他的鞋塾里,还塞有一千块钱,侥幸没被打击烟叶走私的人弄走。每隔两天,他就抠出一百,连吃带喝,够了。
一天,刘来宝搂着一个小姐,正水深火热,忽然听到外面的打闹喝斥声。他吓得连裤子都来不及穿,就躲在了床下。可过了好一会,却没有人进来。他让小姐出去打探是不是有警察来。小姐出去一会,回来说,是有一个嫖客,干了事没有钱给,被店里打了,活该。刘来宝放下心来,穿上衣裤,下了楼,那个嫖客让店主给捆在廊檐下,骂一句就是一拳,再骂一句又是一脚。还说要报警,让他蹲班房。刘来宝一看,那个人着装不差,不是那种玩得起给不起钱的人,一定是另有隐情。刘来宝就让店主停下手,问了几句。知道了那个人是贵州人,别人五十元,小姐欺生,要收他一百。他不给,自然就吃亏了。情况清楚,刘来宝满脸堆笑,一边给老板、小姐递烟,一边对那人说,兄弟,到这里快乐,是明码标价。想玩,挣够了再说。那人要说话,给他制止住了。刘来宝回头对店主和那小姐说,对不起,这是我的一个兄弟,他的钱我给,你们放了他。回到屋里,他从鞋塾里取出钱,再到院子里,当着那人的面给了钱。那人松下手来,朝他作揖。
二十多天后,他看到一点事也没有,而鞋塾里的钱只有一张了。迫不得已,他走出了门。
刘来宝农活干了二十多年,什么时候种菜,什么时候栽葱,什么时候给牛穿鼻索,他都懂。但要回老家去种地,他又一点兴趣都没有。他想还是去走村串户,炸苞谷花,但又怕被抓住。
他倒是有点茫然。
农村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而城里的经济也慢慢恢复。昆明城里,烟草公司的大楼是最早修建的一批工程。刘来宝转到这里的时候,眼睛一亮,他知道,这样大的楼后面,一定有很多数也数不清的钱。
他慢慢地游了过去。大楼的钢筋开始扎第三层。工地上人很少,一个戴黄色安全帽的工头一样的人口里含着哨子,吹上两声又骂上两声。
刘来宝走过去,趁那人骂声停顿,往地上吐粘粘的口水的时候,递过一根烟去。那烟是红塔山,贵得很,刘来宝下狠心买来敬人的,今天递出去的是第三支。
那人看了看他,接过烟去,再翻转着看了看牌子,再抬起头来看了看他,才将烟放进嘴里。刘来宝连忙给他擦了火柴。那人没有接他的火,从包里掏出一个天燃气打火机,嚓的一声打燃,狠狠地吸了一口。
刘来宝说,老哥,还行吧?
那人将头上黄色的安全帽往地上一丢,擦了擦汗说,唉,行啥子,这些人,都是从外地来的,想家,不安分,活儿推不走。
那人丢了帽以后,露出脸来。刘来宝一看,这人不是他救过的那个嫖客是谁!刘来宝说,那,你这里差人吧?
那人说,差,差得很,我这个工程,年底交工,看这个样子,无法完成,交个球!
刘来宝说,老哥你贵姓?
那人说,免贵,姓刘。
刘来宝说,呀,看来是家门了!
刘来宝说着,伸出双手去握那人的手。不料却握在了烟头上,烫得连忙缩了回来。
那人连忙将手里的烟头丢掉,看他的伤。刘来宝连说没事。
刘来宝说,你看我这个样子,能不能帮你做点事?
那人说,你是哪里人?
刘来宝如实说了,因为他知道,他的口音,怎么盖都盖不掉,想在别人面前作假,暂时还可以,时间长了要露底的。
那人说,可以呀,我正要人呢,只是你们峨岭彝胞,会不会干这些事?
刘来宝说,怎么不会?我们彝胞,很能吃苦的,不信,我帮你一个星期,你就知道了。一星期之内,你管我饭。中意了,你把我留下来,开我工钱。如果不中意,你让我走人就是。
这样,刘来宝就给这个叫做刘朝阳的人帮上了忙。刘来宝做这些,一看就会,虽然粗糙一点,但他用心,很多活都很快掌握,八九不离十。这样,就深得刘朝阳的信任。过了不久,刘朝阳说,干脆让刘来宝将工程里的木工全包过去做。刘来宝不干,他说,他没有钱,也没有那个胆量。刘朝阳说,说啥子鸡巴,这个简单得很。你做就是了,这里的工程,都是我的,本钱我全给你塾着,赔了我承担,赚了都归你,还不行吗?
有了这句话,刘来宝就悄悄潜回去红泥村去动员人,但村里的人都不愿意来,他们都种有烤烟,都在大担大担地往家里挑粮食。他们对土地爱得要命,他们说,生意人,眼前花,天阴下雨吃泥巴。他们可不想当生意人,做那些上不沾天下不沾地的事。刘来宝凭他三不烂之舌,动员了两天,才从邻近的几个还没有种烤烟的村里找来十来个年轻伙子。
他们加班加点地干。工程完了,一结算,刘来宝在九个月的时间,就纯赚了五万块钱。得到钱的那一瞬间,他有点不相信这是事实。他说,刘哥,你拿砖头打一下我的头。刘朝阳有些奇怪,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说你咋个了?你头昏了吗?刘来宝双手搂着那五砣沉甸甸的钱说,我真的不知道,我是不是做梦?刘朝阳这次赚的是六十多万,他说,你要是得到我这一大笔钱,你怕是要疯掉!
刘朝阳说,你心好,好心会有好报嘛!看来,刘朝阳知道他是谁了,是以这种方式来报答他。
得到钱的第二天夜里,刘来宝潜回了红泥村,轻轻地敲响了安菊的后窗。
里面没有动静。再敲,还是没有动静。
刘来宝绕到前边,黑暗里跳起一只黑乎乎的东西,往他猛扑过来,而就在扑在他身上的时候,那东西软了,伸出热乎乎的舌头,舔了他一下。他搂住它,他说,阿黑,是你吗?菊妹儿呢?
狗摇了两下尾巴,钻进了窝里。刘来宝敲了两下门,还是没有人。他很失望,心里涌起了很多惆怅,在夜的冷风里被吹得此起彼伏。就在他转身刚要离开的时候,门拴哐啷地打开了。
夜被击碎。一个白白的影儿,扑在他的怀里。他搂着她,进了屋。一阵狂吻,两个不知什么时候,滚到了床上。
阿黑狗给他们放了哨,谁也影响不了他们。
刘来宝说,菊妹儿,你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吗?
安菊说,我知道,你是想我来了。
刘来宝说,不止。
安菊欠起身,在夜里看着他,说,那,莫非你是要娶我?
刘来宝说,也不完全对。
安菊失望地说,那,我就不知道了。你不娶我,想要我了,就来一回,完了,拍拍屁股走掉,音信也没有一个……你心太黑了。
刘来宝说,我是想让你跟我走,我们就一辈子在一起了。
安菊说,跟你去浪?跟你去风一天雨一夜,奔奔波波又一年?
刘来宝说,不是,你就给我看好屋,煮好饭,管好钱。
安菊说,那,土地你不要了?
刘来宝说,不要了,我恨死土地了,土地不值钱。
安菊说,你没有看见龙坝家,粮食多得门前的木架都压垮了,土掌房都装满了。这不,现在种起了烤烟,钱也有了。
刘来宝鼻子吹了一下,拍拍包说,他再多,也没有我的钱多。
第二天天麻麻亮,红泥村的公鸡刚开始打鸣,他们就起床上。安菊收拾的很多东西,都给刘来宝扔在地上,安菊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说你不让我收,到了那里,我穿什么!我吃什么!刘来宝说,有我刘来宝穿的,你就不会挨冻,有我刘来宝吃的,你就不会挨饿。安菊还是不同意。刘来宝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这样,你的东西就在这里摆上一个星期,如果在我那里淘不走,你还可以有个回头的地方。安菊想想,这还差不多,手里拿的东西就少了。
两人一路碎步,就到了龙坝家门口。安菊埋着头走,走了十几步,却没有听到刘来宝的脚步声,回过头一看,却没有刘来宝的影子。安菊有些疑惑,忙往回走。却看见刘来宝在龙家的墙根脚蹲着,一动也不动,像是在看什么。见安菊走过来,才抬起头来。安菊说,我们走,我们走快点,你是还没有受够龙家的气吗?你嫌别人没戳够我们的脊梁骨吗?刘来宝说,不是,你看,这太奇怪了!安菊低头看去,却见成千上万的金黄色的蚂蚁,在浓重的雾气里,像是去征战,像是乡下人赶集,缓缓向前,向上,从地上,从土洞里钻出,向山墙的高处爬去。那金色的队伍,庞大而有序,让人骇怕。
刘来宝说,龙家怕是要出啥子事了!
安菊说,别管,就是死人抬丧,也是自找!也是报应!我们最好一辈子不要见他们家任何个人!
天好像是要睛了,雾气大得很,十米以外就看不见人。安菊的心里就更踏实。说实在话,她不想让人更多的人知道她和刘来宝走掉。这大雾为她帮了忙。但走出村口,他们还是看见一个人影,吆喝着牛,一步步往村外走,肩上还扛着一个大畚箕。那人佝着头,很矮很努力。走近了,刘来宝看清了是老龙头。他叫了他一声,然后说,龙头叔,这样大年纪了,还苦挣啥,该享享清福了。老龙头放下畚箕,举了一下背锅。刘来宝看清了,那可是满满的牛粪。老龙头说,好久没有看见你了,小刘娃,恁个早要去哪?刘来宝说,进城去,找点事做。说着,给老龙头递了一支烟。老龙头看了看,推开了。刘来宝说,龙头叔是看不起我呀?老龙头说,不是,我是抽惯了这个。说着,从猪尿脬做成的荷包里拿出老叶子烟卷,,用火镰点了,猛咂两口。
老龙头咂烟的时候,用力很大,嘴使劲往里收,脸就瘦得没有肉。
刘来宝叹了叹气,说,人呀,这把年纪了还苦挣啥!
老龙头在刘来宝转身的时候,看到刘来宝的背后跟着一个女人,女人隔他有点远,加上大雾,他看不清是谁,但他猜想一定是刘来宝的相好。老龙头也叹了口气,嘟咙说,浪个啥子呀,有土地不好好种,哪天死在窝皮地域还不认得呢!我活了几十年,还不知道,啥子会有土地好?
刘来宝把安菊接到了峨岭城里,让设计人员设计了一幢最好的房子。修房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他一开口,那些比他更小的包工头都来给他讨好,给他出力,虽然五万块钱还远远不够,但建筑上有的是朋友,材料、工钱都是可以赊的。半年后,他们住上了新房。刘来宝请了一次客。在县城里最好的饭馆龙香居,他整整摆了十桌。
安菊说,太浪费了吧?
刘来宝说,给你补一下,就当我们新婚请客吧。
两个人像是新婚一样,紧紧搂在一起,说了一夜的恩爱话。
安菊说,来宝,我们正式结婚,好吗?
刘来宝说,结婚的事,缓一步再说,要办手续,复杂得很。再不,我们的娃儿满月的那天,就是结婚的良辰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