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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7-26 09:50那一年春节,龙田回了一次家。在此之前,他曾写过几次信给阿爹阿妈,告诉阿爹阿妈自己的情况。他写得很轻松,很自然,好像是他在外面过着的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好像0他不是在外面自己挣钱读书,倒像是富家子弟在外留学,倒像是领导在外面考察工作。他写他的学校生活,写对电脑的理解,对学校里形象形形色色的人的理解,写外面的秀美山川,写自己的梦想。艾妮看了,一脸的泪水。她太了解她的儿子龙田了,她知道龙田这样一个孩子,小小年纪便在生活的重压下吃苦耐劳。艾妮的泪水流了一回又一回,艾妮的心碎了一次又一次。
其实也没有什么预兆,其实也不只望什么。可是龙田居然回家来了。虽然没有阿黄在外打响声,但正在煮猪食的艾妮一下子就知道有人进了门。而且这个人与自己的生命息息相关。果然,当她回过头来的时候,龙田一下子扑在了她的怀里。
母子两大哭了一场。
屋子里似乎没有多大变化。当年龙坝领着龙田,把爷爷从山上背来的石头一块一块地砌在火塘上,那火塘还燃着烟火,烟雾飘来飘去,里面好像还有爷爷吭吭的咳嗽声,好像还有龙坝从水烟筒里吹出来的呛人的烟味。而那靠墙的土床上,阿爹还在,依然面朝里睡着,看来,这些年的中草药对他来说疗效甚微。龙坝听见他们的哭声,回过头来。
龙田跪在阿爹的床前,哭道,阿爹……
龙坝也哭了,龙坝干涩的泪水流在他瘦削的脸上,龙坝抬起手给他揩干。
哭了一会,还是龙田先止住哭。龙田说,阿爹,别哭了,我们要高兴才是。他站起来,在阿爹的眼皮子底下转了一圈说,看,我不是很好吗?
艾妮这才仔细地将儿子看了去。儿子比去年长得更高了,喉节好像还突出了一些,脸显然更黑,嘴唇上的小胡子黑油黑油的。活脱脱当年龙坝的样子。艾妮说,你就像你阿爹。
龙田说,我是他的儿呀,当然像他。不过,我比他生活得更好。
艾妮说,就是,你比他多了一股倔劲儿。
龙田说,这好吗?
艾妮说,好,也不好。
等于没有说。龙田心想,不过他这句话没有出口,这个时候兴奋来着。龙田说,阿爹,你看,我给你们买来什么?龙田找开包,里面是一件部队军人穿的军大衣,另外一样是一条银链,那大衣很厚实,银链很新颖,很时尚。艾妮生气了,艾妮说,谁叫你给我们买这些了?你的钱从哪里来?
龙田忙说,妈,我长大了,给你买一点东西,也是尽一点孝道,没有什么的。钱呀,我勤工俭学来的,反正我不会偷,也不会去抢,不犯法,你儿子的品行,你还不放心呀!
说到勤工俭学,龙田脸红了一下,低下了头。要是阿爹阿妈知道这钱是自己打扫厕所得来,会是一种什么样子。好在并没有问勤工俭学是啥意思,龙田的心稍稍安了下来。
艾妮说,你还小,你不仅自己供自己读书,还要给妈买东西,阿妈心里不好受……
龙田说,阿妈,儿子都成人了,可以自苦自吃了,有什么不好的呀!阿爹身体不好,需要这。你年轻时候可没有戴过,我代替阿爹送你吧。
儿子长大了,儿子懂事了。一家人尽管说过不哭,但还是一脸的泪。
龙田从峨岭买来旧报纸、年画、门神、对联、鞭炮,还有好多过年货。艾妮还将家里的一头大猪从厩里撵出来杀了。龙田挡她,要她拉去卖了。艾妮说,别那么小气,说不定我们就杀这一个猪的。龙田说,只杀这一个,那我们以后还过不过年呀?艾妮说,傻儿,以后呀,你有工作了,就接阿爹去,在城里过年,那不好吗?龙田说是的是的,会有那一天的。
猪就杀了,鲜红而且大块的猪肉挂满了火塘上面。陈年的老屋里用旧报纸糊了底,再贴上鲜灿灿的画,门枋上贴了对联,左右开的门上贴了尉迟恭和秦叔宝的像。这样一个家就活了,就有了过年的气氛。
过年又少不得有些形式,比如祭猪头,烧松毛、祭祖等,少不得又到爷爷的坟头上去烧些冥纸、炸些火炮、哭上一场。还少不得的一样,龙田买了点年糕,要到老木家一回。
但艾妮不让去。艾妮说,你别去了别去了,那家人不清静。
龙田说,为啥子会不清静呀?
艾妮压低声音说,你还认不得吗?那个木叶,做小姐了。
龙田吃了一惊,他连忙压低声音说,你可别乱说。
艾妮说,村里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还有峨岭人说,有人进按摩店,还遇上她,还是她给按摩的。
联想到那一次见到木叶,和木叶的一番说话,龙田感觉到这样的事好像有可能,但他又觉得木叶不会那样。木叶是个聪明、漂亮的女孩子,有冲劲,有思想,对自己应该是把握得住的,不至于堕落到那一步。龙田说,阿妈你别乱说,再有,这些事,各了各的。木伯那些年对我们不错,还是要去一下的。
龙田提着东西,走进木树林的家里。木树林坐在火塘边,一边吹烟筒一边喝酒,整个屋子里是苦荞酒和叶子烟混合的味道,怪怪的,不好闻。
木树林听见有人来,也不起身,从背后拣了一个草墩丢了过来。龙田将东西放下,拾起草墩坐了下来。
龙田叫了一声木伯,木树林终于知道是龙田来了。木树林忙递过一个酒壶,龙田接了,喝了一口,一股辛辣味涌了上来。
木树林说,你小子,还会来看我。
龙田说,忘不了的,来了一看,您老人家的身体还好得很。
木树林说,还好还好。
龙田说,就是要多出去走走,少吸烟,少喝酒。
木树林说,我现在天天都梦到你爷爷,我们在一起,为土地的事吵呀吵,闹得天翻地覆,闹得红泥村像是地震天翻了。
龙田说,那些时候,主要是你老人家撑着,要不然还不知道眼下的红泥村是个什么样子。
木树林说,能有什么样子!那个时候,总以为土地是金宝贝,是命根子,实际现在一样都不是。
龙田说,不要小看土地,没有土地,我们一样也整不成,吃不饱……
木树林说,你别说了,现在政府每年都要组织一批人出去打工,过年前,除了几个还在读书的,全都给他们推出去了。这不是对土地的不信任吗?土地养不活人了,土地也养不好人了,土地没有人种了,牲口也没有人喂,真是的……
龙田说,会好起来的。
木树林生气了,说好个屁,连我那小蹄子,先是哄我说读书,后来又哄我说打工,挣了钱了,每两三个月就要给我寄钱……有人说,她做的事说不得,我也不知道,她倒底在整个啥子。好几次我都想出去看看,可她连电话也不给我一个,连地址也不给我一个,你说气不气人……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龙田想。
木树林说,我老死了,都没有人抬,就给喜鹊老鸹啄掉算了。
这时,普珠从外面进来,放下锄头,见是龙田,也是十分伤心,又是流泪又是哭泣。她说,龙田,你在外时间多,要是看到木叶,就让她回来,让我们看一眼,只要她还在活着,只要她还有一口气,不管她在做啥,我们都理解,我们都不会丢掉她的……
龙田表示开学后,就去找一找木叶,他一定能够找到,一定会将他们的想法告诉木叶,让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