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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游荡村庄

 2016-06-28 12:03  来源:

一部红色的电话摆在凌乱的茶几上,摆在书籍、方便面、茶杯、照片、感冒药、墨水瓶、写过半叠的稿纸中间。电话响起,电话刺耳的声音从生活的繁乱中跳起,像是一个走在荒野里的人,不经意间一条野兔从远处直向自己奔突过来。电话响的时候,本篇小说的主人公、电话的主人就有了一种意料。那种意料从一个叫做杨树村的乡村传来,在他的脑海里快刀而过,令人猝不及防。又像是一颗冰冷的针,从冥冥的夜色里蜿蜒而尖锐地穿透而来,一针扎在主人公的心尖子上,主人公从柔软而懒惰的沙发上一跃而起,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努力地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来。他回头看了看墙上一个老年女人的相片,手中的一张还没有写完的稿纸便落在地上。

这个时期主人公正忿忿不平,为了这张相片,他和妻子闹了好多天,为了相片上的这个老人,主人公与妻子几近于不共戴天。相片上的老人,满脸横纹,头发银丝。她刚从自己的儿子的屋里被送走,从这个喧嚣的城市走回那个生她养她的丛丛林林杨树所拥抱的村子。她的相片被这个自己唤作儿子的人挂在墙上却又被这个温顺时像只绵羊、发疯时像只母老虎的女人抓下来扔在地上。

主人公家庭里正面临着一场婚姻危机。主人公想来想去,要解决的唯一办法就只有离婚。分手是解决所有婚姻问题的最佳选择。尽管这位在银行工作的妻子曾经那样的让人着迷,那样的有钱,给过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疼痛,尽管这位妻子在外面是那样的令人尊重,他还是要痛下决心,还原自己本来的自由的的生活。离开也是一种美,一种文明程度的提高,一种脱离,一种洗涤。他想,什么事情都是,做顺了就好了,婚姻也是,第一次离婚,让人死去活来,难于应对,现在要离婚,核心问题是出点钱,或者是自己根本就不要钱,让这种喜欢芝麻的人握紧双手,再痛心而归。这有什么了不起的。这样的女人,除了钱,她还有什么比这更抓人的东西!对,解脱,才是人生最幸福的事。更何况,自己心中还有另一个亟待解开的结。

电话继续尖叫,一声一声像是早春吃饱了田埂间的花叶的蟋蟀,又恰遇上了一个美好的夜晚,无休无止的。主人公没接,贵妇人一样的妻子就猜想这个电话一定是自己的了,就从里屋里走了出来,踱着那种高傲的企鹅一样的步子,一步一顿地走了过去,伸出手去拿那电话。主人公犹豫了一下,在电话最后一声音呼叫的时候,在妻子伸过手来的时候,他提起了话筒。

呸!妻子往字纸箩里啐了一口,退了回去,靠在卧室的门边上,抱着手,一双凤眼冷冷地看着主人公,嘴角下括,露出一付不屑的样子。她等着那电话呼叫的是她,让他乖乖地把手中的电话交出来。如果不是,那就一定是个小妖精,一个让自己男人心神不定以至于让丈夫即将把自己抛弃的小妖精。那样,自己就有把柄了,就有了可以更多说话的理由与机会。等了多时,还未见过一个兔子撞墙呢。

主人公的手颤抖了一下。电话那端的声音冰冷得像是死人的皮肤:

你母亲死了。

你母亲死了。这话让主人公在意料之中,同时也是在意料之外。主人公回头看了看墙上的老人,又低头去看地上那张显得十分委屈的没有写完的稿纸。墙上那个相片上的老人像是要说什么的样子。主人公知道她是想说什么。他弯下身,朝那相片跪了下去。

母亲死了。母亲终于是瓜熟蒂落。母亲终于解脱了,母亲在八十八岁高龄的春天的夜晚,像一只成熟的南瓜,离开生命的养液,离开杨树村那些高高的树叶、枝干、天空,离开那清澄的河流、空气、炊烟、茅舍、菜地,离开那鸡鸣狗叫和闲言碎语,袅袅升入天堂。留给大地和儿女的,只是一具丑陋的、干瘪的、毫无实在意义的躯壳。这具躯壳在儿女们遵照乡村风俗和道士先生的安排下,被隆重、有序、绝无随意地安葬在一个对后人极有意义的坟地里。从此,杨树村不再会有一位白发老妪,天天黄昏的时候,坐在村口的那个庙宇前的石头上,骂他的儿子儿媳和所有的亲人,无休无止,一遍完了再来一遍。白树村的夕阳不再透过丛丛树影,照在这个满脸皱褶的老妇人身上。自己的妻子也不再有值得嫌弃的对像,下一步享受如此待遇的便只有她自己了。

主人公看着地上的这一张照片,照片上的老女人安祥地凝望着自己。主人公想,这样的人,母亲,她此时此刻的肉体一定是早已僵硬,脸色青白,眼珠不再转动,呼吸也没有了,下巴塌陷,牙齿松张,四肢冰冷。她离开了这个世界的,肯定不是躯体,躯体按照质量守恒定律,转化成了另外的东西,肉体腐烂为有机物,骨头化成为钙肥,为荒野的小草、荆棘、野生菌的生长提供一种必不可少的养分。那么,活着的时候存在,死去便消失了的又是什么,除了肉体之外,她一定是还会有一种东西,一种主持着肉体的东西,离开了。思想吗?精神吗?灵魂吗?如果是,母亲又有着什么样的思想、精神和灵魂呢?这种东西又是怎样的依附和离开的呢?主人公叹了一口气,朝着相片跪下,两滴泪水在眼眶里移动。

母亲是不该在这样一个时候死去的,但八十八岁的母亲根本就不知道独生子所面临的婚姻问题已经走到这样的一步,即使母亲知道了这一切,她老人家对主人公这样的人,对这样的婚姻,她也是爱莫能助的。她给儿子和很多人的最后印像,除了一整天喋喋不休,唠叨她几十年前的陈年旧事,大脑失去控制地骂这骂那,然后把吃的东西扔在地上,把屎尿拉在床上和裤子内,她什么也不能做了。面对儿子的婚姻危机,她能做的,就是拄着一支老拐杖,从村头骂到村尾,让村里人清清楚楚知道他们家几十年来每个人发迹和倒霉的根柢,每个人的红尘隐私和每件大大小小的事的来龙去脉。

主人公将那张落下的稿纸拾起来,那不是这位当剧作家的主人公的文学构思,而是一张离婚申请书。主人公将它放在桌上,说,这下你放心了,你的心应该落了下来,等我把丧事办了,再轮到我们。你想好了,过几天我就回来,我们一起去把手续办了。主人公说这话的时候,和五年前说这句话的内容完全一样,只不过表情差异极大,原来是饱含深情,现在是冷若冰霜。原来这个“办”的意思是“结”,而现在的意思是“离”了。主人公脸上冷到极至,便麻木了,便毫无表情。

主人公那在银行当职员的妻子的心抖了一下,说你急了,你等不得了,你这个色鬼!老人都去世了,你可别把什么都往我的头上推。当初给你说过的话,你当耳边风!主人公不回答这些,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东西,打开门才回过头,对着还没有回过神来的妻子说,我走了。妻子忙说,你等等,我收拾一下东西,我和你一起去,能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们毕竟婆媳一场。

主人公内心平静得很。在母亲离开人世和与妻子离婚二者之间,他像是只无形的刀,在生活的骨缝里划来划去,一刀一刀从从容容地剔除那些与生活有关的细节和繁琐,毫不犹豫,毫不迟疑。又像这时间,与任何人都有关,与任何人都无关,咔嚓咔嚓地将年少的额头割得沟壑纵横,将青丝染成白发。生活或者人的生活走到这一步,是时光使然,是生命落英。做丈夫的感到,妻子开始犹豫了,开始妥协了。她像是一位菜农,早上刚进市场时,对自己的菜充满了乐观、自信,而如今,时已黄昏,太阳下山,鸟雀归巢,上班的人都已回到了家,买菜的人早已归屋,再好的菜都只好贱卖。妻子这个时候好像是感到了季节的严酷,感到了家庭的冬天终于来临,阵脚都有些慌乱。但主人公懒得理她,主人公没有时间来考虑这样的事,这样的事摆一摆对自己应该有利。

在乡下。在杨树村。在一个四处白杨树紧紧包围的小院子里。在这个小院的一间正堂屋。人群凌乱而有序。人们出出进进都是在围绕着一具装殓了一位年逾八十的女性老人的棺木。那棺木是上好的,香杉的,要是在平日里,你还可嗅到一股淡淡的清香,从那具令人害怕的棺木身体上散发出来。但现在不行,出进的人太多,人的汗味脚臭、人的呼气与放屁、人的头皮与腋臭,像若干层厚厚的裹尸布把人们的鼻孔紧紧包围。这棺木的漆也不错,黑油油的让人想起生命,想起一种忽远忽近的、飘飘渺渺的、若有若无的东西。这棺木是做妻子的买的,妻子很有钱。妻子用钱一出手就会让人害怕,让人感动。这下,妻子是想用钱来作润滑剂,调整自己的婚姻关系。但主人公对这些,却有些麻木了,尽管他没钱,连给母亲裹尸体用的上等棉纸他都买不起。主人公伸手抻了抻母亲脸上寡黄的皱皮,一下子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这死也好像不遥远了,而是十分的近,近得让人触手可及,可以握手,可以拥抱,可以亲吻,可以交谈。这灵柩里,应该是包容了很多生命的主题。主人公在灵牌前立正,作揖,下跪。三叩几拜,对这个在杨树村长大的人来说,应该是懂得的。棺木的前方,是灵牌,是亲人们送来的祭文、花圈、烧纸、明烛,鞭炮……重重叠叠,无以复加。后面灵堂的正中,大大的一个魏碑的“奠”字的两边,是副对联:萱帏月冷,蝶化竟成辞世梦;驾返瑶池,鹤鸣犹作步虚声。青布作底,字白色,让人感到一种刺激,一种恐怖,一种刀扎进背梁骨的感觉。主人公在最后一拜的时候,一下子喉头哽噎,泪若涌泉,泣不成声。

主人公长跪不起。

做妻子的也随在旁边跪了下去。

主人公母亲的丧事已安排得井井有条。整个村子里到处鼓声叮咚,鞭炮噼啪,人们披麻戴孝,往来不绝,很有办丧事的样子。这个地方把死看得比生还重要,谁家要是生了个孩子,谁也不会抬一下眼皮,但谁家要是死了人,整个村子就沸腾了。村里有主管,主要负责这个方面的事,只要死者的亲属去给他们磕上一个头,把丧事需用的钱交给他们,他们就有了组织权,有了支配物质的权力,就会主动去商量、安排每一个整个程序每个环节,直至把死者安葬完毕。主人公有时间了,主人公的时间就用来在人来人往中思考着他和妻子的分手。尽管妻子在这样一个时候帮着村里人做这做那,与大家商量或者亲自出马,表现得让人找不到半点不是。

主人公回忆着他与另外一个人,一个给他疼痛的人的认识的过程。那个故事里有一个剧情,剧情中有一个看门人,一个十分关键的人。

看门人真是个了不起的人,至少看门人自己是这样认为的。他给政府看大门,进一个人出一个人,他都要认真盘问,盘问得人家不好意思不耐烦了还只得将火压在西装里层领带下面。不管是陌生人还是院子里的熟人,只要他有疑问只要他想盘问,这样的事就可以无休止地进行下去。这种事情让人感到有些不适应了,就只好让他从政府大门里出来,到文化局,也是看大门。看门人五十岁了,歌唱得好,有些天才的感觉,到文化局他内心里就十分高兴,想自己终将成了文化人了,特长可以充分发挥。他可以随时即兴编唱,谱子想套什么就套什么,比如将“爹妈养我不成人,八岁坐不成冷板凳,十六、十七岁放牛生,六十、七十放牛死”套进《天仙配》,将“天上下雨瓦沟流,夫妻吵架不记仇;白天拳头打成杵,晚上两个又睡一头”套在《婚誓》里面,让人忍俊不住。

主人公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他的,主人公认识他有时候根本就想不到这是一场婚姻的转折。主人公走进文化局的时候主要是想向剧团推荐一个自己写了五年才完成的一个本子。主人公一个腋窝里挟着本子,另一只手握了半截烟卷,尽量地体现着涵养,体现出艺术家的风度,慢慢地踱着步,朝大门走来。看门人站在门影下,正感无聊。见有人来,见来的人根本不看自己一眼就走了进去,就咳了声。主人公还在往里走,看门人又咳了一声。主人公还是往里走,看门人便一口气咳了五、六声。主人公这才回过头来,说老人家,你一定是肺有问题,去看看吧。看门人说,是你有问题,我看你年纪轻轻,居然就耳聋眼瞎,居然这样没有礼貌,你知道不,我是看门人,没有我的准允,谁也别想跨进这里一步。主人公愣了一下,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做错了事,我在想事情,就把你老人家给忘记。看门人说,这还差不多,你找谁?主人公说,我找这里的创作室。什么事?主人公从腋下抽出那东西,在看门人眼前晃了一下,说和他们商量一下剧本的事。我不识字,你给我说说,剧本是什么意思?就是照着上面写的,演戏。你也懂这个?!看门人十分惊奇,说让我看看。主人公就将那稿纸递了过去。看门人看了半天,说我看不懂,我这个人的特长是看门而不是看什么书。

当然你看不懂。主人公将稿纸从看门人手中拿了回来,转身要走。看门人说我看不懂,可还有人懂。回头朝里屋叫道,我儿,你出来一下。看门人说你知道我有一个女儿,我的本钱,你看到后会让你感动的,但你不可有非份这想,你要是那样,我是不会饶过你的。主人公并没有这种欲望,他是想尽快让自己的东西在这个地方上演,拿一点名誉和稿费回来,毕竟他已年过不惑,时光不再,出名和得利是他迫在眉睫的事。

那女子从屋里走出的时候,倒底还是让他感动。他的眼一下子亮了起来。他有些意外,那女子真的就是他多年剧本里所精心塑造的那一位。那眉那眼,不是他所想象的那一种,而是比他所想象的还要好,他只好承认自己想象的馈乏。在他来说,感觉就是一个本子,在没有翻开的时候,就只认为它只是个本子,其实一打开,总会给人一些新的东西,但有时是一叠白页也很难说。

那女子给他做了个鬼脸,鲜红而小巧的舌头在樱桃小口边溜了一下。酒窝里一下子掉进了一样东西,一个剧作者的两注目光。

以后他又去过了两次文化局。他们单独说过了很多关于演艺和生活的事。他俩的故事便有了戏剧性的变化。他爱上了这个在剧团当演员的的文质彬彬的女孩。主人公感到文化和经济始终还是两回事,文化和经济所濡染的女人同样是两回事。他于是坚定了离开在银行工作的妻子的信念。他想象着这位因为工作单位优越、经济收入高一点而一直在丈夫面前高高在上的女人在感到一丝危机感存在之时,已经来不及对自己的婚姻感作任何调整,就被法院宣布下课了。那是一种何等令人兴奋的事。当然这当中主人公是费了若干的心思,但他感到自己还是值得的,毕竟他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将妻子有钱就高于一切的尊严感击得粉碎。他想,钱有什么了不起,钱最终被我抛弃了,最终被艺术取代了。

故事的时态回到当时。即将做岳父的看门人走近主人公,递给他一支烟。我是不抽烟的,主人公说。你不会抽,那你就不会给我一支抽抽?我这烟孬,可市长也抽我的烟的,看门人说。主人公就只好接了。主人公接了后准备在一个适当的机会里把烟给扔了,可看门人不罢休,打了火递过来。主人公就点燃。看门人说,我的事给市里的领导都说过了,我还是要给你说说,让我到花灯团去,我不会给你丢脸,现在这个时代,不是要人尽其才物尽其用?看大门的事,让别人来做。主人公说,你看门就好好看门,艺术这东西也是你能搞的?市长半夜时回来,你不开门,他也进不来。那女子说,爸,你也是的,逢人就说这些,你怀才不遇了,你连个字都不识,你搞什么艺术?你做得了什么大事。疯天磕地!

看门人突然头猛地动了一下,一跤跌在地上。看门人跌在地上的时候和乡下人跳四筒鼓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街上的人都走了过来,人们笑笑地看着他,看他像是个草人一样在空中舞蹈了一下。可主人公分明地看到了看门人的影子从地上一下子飞了起来,在空中舞成一个好看的龙身蛇影。那影里,就坐着看门人。看门人不笑了,一脸肃然、十分深沉的样子。他双手合十,双目微闭,双脚盘坐。主人公说,你这人真是,以为这个样子,就可以进入艺术的殿堂了?

这个时候,大家都眼睁睁地看着看门人倒了下去。看门人倒下去的时候脸色发青,双目圆睁,双脚紧伸。看门人倒下地的时候口里忽然涌出一口血来,这口血一下子喷向天空,像是一道虹,一下子就挂在了这个院子的上空。看门人最后还是倒了下去。人们都知道看门人分明是感到了人生的穷途末路。

要进一道门都是这样的不容易,要进入做一件事的状态就可想而知。事物的变化,可谓是玄机深深。

办完看门人的丧事,主人公对那女孩说,跟我吧,我会让你幸福的。你怎么给我幸福?那女孩说。主人公说,你知道,我成剧作名家了,北京的一个剧作家专门评过我的剧本。我会有很多钱,但我不看重它,钱是累赘,但我们可以用它来改善一下生活。最关键的是你可以演我的本子,当名演员。那女孩子说,我可以吗?我真的可以吗?主人公说,当然可以,你那么美,那么动人,那么有才气,你当然行。那女孩一下子就哭了,你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我爹和我等了那么多年,原来等的就是你。主人公将女孩子搂在怀里,给她擦泪,给她理长长的发。女孩说,我爹为了等我的这一天,等死了,等死了你知道吗?主人公拼命地点头,尽管他和那看门人没有什么感情,但他很快就可心进入角色,进入那种写本子的状态。

主人公真的让那女子很幸福,白天是,晚上也是。尽管主人公和这女孩子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尽管他那有钱的银行妻子常在路头巷尾堵着女孩子,向她讨要丈夫,对她进行人生攻击和侮辱,但那一切在伟大而执着的爱情面前,在整个城市醒目的高处都挂有他们合作剧本的巨幅广告面前,其实是不堪一提的,这一点任何一位看客都清楚。

谁也没有想过,那个女孩子居然来了。

那女孩子自己弄了一身白孝穿了,搭坐长途车从城里下来。不过女孩子在远远的山梁上问路的时候,就已被办丧事的人全看在了眼里。主人公的妻子笑着,站在小院的木门边,等待着情敌的到来。像是守株待兔,像是太公钓鱼。女孩子来了,做妻子的说,你别过来,你过来也是白搭,这道门永远不属于你。那女孩子笑了,这是婚姻之门呀?做妻子的说这我不管。女孩子说这是死亡之门你知道吗?做妻子的说这我不管,我要的是你尽快离开这个地方,这里不属于你。那女孩子却一下子走了进来,做妻子的伸手去握,却握到了一缕鞭炮的硝烟。女孩子握着主人公的手,朝着灵堂走去。

女孩子在灵前一跪不起。主人公连忙按照乡村风俗陪跪下去。女孩子说,你知道死的意义么?主人公点了点头,又摇摇头。女孩子说,你知道爱的意义么?主人公还是点了点头,又摇摇头。女孩子说,你知道离开的意义么?主人再次点了点头,又摇头。女孩子说,你吃了摇头丸了,你迷糊于你自我跳进的圈子,你是一个没有勇气承认自己的人。

看来,你上演的故事我无法完成了。

女孩子一直是跪着把话说完的。主人公是一直地低着头的,等他抬起头来时,女孩子早已离开。等他追出村子时,女孩子早已消失在错综疯长的杨树林里。

主人公的妻子回过头来,眼里蓄满泪水,脸上却带着笑,一种幽深而放松的笑。


在主人公眼里,很多认识的人都已老了,当年和自己在一起撒尿比高、骑牛比快的人都已渐自佝偻,他们胡子拉渣,衣着邋遢。他们见了主人公,都垂着头,谦恭地笑着。有一些小孩子,蓬着头,污着脸,在人群里穿梭,寻找着没有燃爆的爆竹和他们的快乐。主人公想象着从前这样的时光,居然离自己而去,居然让这些不曾有过任何瓜葛的小孩子们所拥有。再过二十年、三十年,这些孩子将长成和自己一样的人,他们也有着事业的辛酸、婚姻的痛苦以及家庭的种种契阔。那自己也就将和母亲一样,昨天还在糊里糊涂的骂人,而今天就已到了另一个世界。残留的肉体任由活着的人来装模作样的打整。其中那些打着白孝布、将头低垂的女人们泪水是最浅的,她们互相影响,互相感染,看着别人哭了,自己也伤心,尽管死者与自己毫不相干,甚至连面也没有见过,她们也哭,哭得山摇地抖,哭得风起云涌,哭声从木楼里溢出,漫过瓦隙,熏得白杨树叶哗啦啦直往下掉。

烛光摇晃,人影飘浮。屋内的空气粘稠如一潭止水。封棺之前,死者家属要在道士先生的指挥下,最后看一看死者的尊容。主人公真的想看看母亲离开人世的样子,主人公在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忽然悲从心来。母亲当年是杨树村的一枝花呢,母亲当年曾引得多少男人像绿头的苍蝇,每每黄昏,便在他们家的小茅屋四周游来游去。主人公想到了自己的爱情,一下子纯情如火,一下子却也将离开人世,将被埋葬,而且还将有着若干的看客,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情,注视着事态的发展。这样的规律是那样的不可逆转,不可停顿和惨不忍睹。主人公和道士先生站在棺材的两头,人们在道士先生的指挥下,将棺木盖打开。主人公微闭着眼,想着看到母亲的模样。道士先生皱了一下眉,突然说,发了发了!主人公也说发了发了。主人公说完的时候,才将目光往棺材里定睛一看,猛地打了一个冷噤,毛发一下都立了起来。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棺木里摆的是什么呀?母亲的头已不是头了,是一堆肿大的黑乎乎的蜂巢。母亲的脸已不存在,眼睛高高浮起,像是万年未曾有人走过的沼泽地上的两个泡沫。没有口,没有下巴,只有牙,在污黑的地块里特别地雄起。一大堆黑泥将那个小小的鼻子挤得向上纵,向上纵的孔里却突然在动,有些白色的东西在动。那不是蛆吗?

背梁骨后一股阴风吹来,烛光猛地摇了两下。主人公打了个冷颤,差一点跌了下去。背后的道士先生一把抱住他,说没事没事。主人公回过头,看见妻子和着其他一群孝男孝女正朝这边走来,白白的,也像是那蛆虫一样。他忙朝他们摆手,示意他们不要过来。妻子燎了他一眼,固执走了过来。主人公看见妻子脸上的肌肉跳了一下,脸一下子刷的白了,要摔倒的样子。但妻子终于还是镇定着,坚持着从棺木边走了一圈。主人公想,她真是了不起呢。正想着,妻子在他面前一跤跌了下去。主人公连忙一把抱起。妻子不醒人事了。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主人公妻子弄到里屋的床上。道士先生命人烧红火钳,用手在上面来回搓出些人肉的焦味,伸入净水,念念有词。然后叫主人公将那水给她喂了。人们退出,主人公低头为妻子掖好被。正想离开时,妻子一把将他的头颈搂住,主人公哧了一跳,却见妻子一脸的妩媚。主人公说,你真会演戏。妻子说,我想你,我怕。你怕什么?我怕,我不知道。

开始绕棺了。道士先生领着几个徒弟,打着铙钹儿,一边哼哼地唱着歌。主人公和几个披麻戴孝的孝子在道士先生的引领下,一圈一圈地围着棺木转动。这歌唱得整齐而铿镪,坚定却模糊。主人公听到了一种走向天国的脚步声,但却是什么也听不清楚。他不知道这样的歌是唱给死去的人、阎王殿里的鬼们还是在座的人听的。先生及其徒弟的脚步由慢而快,由徐而疾,由轻而重,由文雅而粗暴,几个围在棺材周围的孝子就不得不在前边紧跑。主人公汗水出来了,脚发酸了,头脑发胀了,但他还不得不加紧跑,不得不作出最大的努力。年轻时在中学的那阵,主人公像是一只长脚虫子,要走路到五里以外的中学去读书,每天四趟,六年时间,从不言累,现在他不行了,跑上二十分钟喉里就像堵住了若干火药,干涸,要爆发的样子。主人公身后的几个孝子,倒像是无所谓的,他们像是在作扩胸运动,简单而舒畅。而主人公不行了,这些年的机关工作,这些年在方格子上的艰辛徘徊,将他的精血吸干,使他虚软得长不起精神的骨头。看来,那些清雅的茶水,散发着芳香的墨水,只会冲淡一个人的血液。主人公听到人群里有人说话了:让他跑,这算啥,村里人如何生活他还不知道呢?当了文化人的人骨头就变软了,有了钱的人腰就不在了。他们是要给我上一上生动的教育课,借这个机会展示一下村人的力量。主人公想,我怎么不知道,我小时候就出生在这里,小时候还在这个村里担过大粪,到山后去扛过盖房的木头,给人修过房,挑过土,可他们忘记了。说这话的人是忘记了,我还给他家去舂过土,种过地呢。主人公想。

主人公拼命地跑,跑,妻子在后面猛追,在棺木四周旋转成了一涡旋风。主人公跑出了家门,跑出了院子,跑进了深深的杨树林村子。他看到有一个人也在跑,在主人公的前面,披着白色的斗蓬,因为夜的原因,他看不清那斗蓬的质地,也看不清那人影是男是女是老还是少。主人公快,那人也快。主人公慢,那人也慢。只有主人公的妻子在后面力不从心,喘作一团地说,你,等,等,我。你,等,等,我。主人公没有站的意思,妻子就跌倒在一堆浮土的下边。不知跑了多少时候,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主人公累了,他也喘了,就站了下来。

主人公说,喂,你是谁?

那人说,我是我。

主人公说,你从何而来?

那人说,从来处来。

主人公说,你到何处去?

那人说,到去处去。

你说的是指什么呀?

我什么都指,什么也没指呀!

那你不是等于没有说了?

我是没有说了。

那声音十分的熟悉,像是孩提时哄自己睡觉的声音,像年少时唤自己回家吃饭的声音。那人回过头来,主人公一看,啊呀,是我的妈!主人公说:妈,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妈说,孩子,我想你呢,我们是最后一次见面了,从今往后,你我或天国一方,或对面不相识了。

主人公说,你就是你,你就是我妈。你想我了,你就来看我,您是不愿意呀?

不可能的,从今往后,你就是你,但我已不是我了,我不再是你妈了。

主人公说,妈,你知道,我刚有了点钱,可以改变一下我们的确良处境,让你老人家过好一点生活,可你就离开我了。

母亲说,儿子,钱和生命没有关系的,那东西再多,你看,我生不带来,死不带走……

主人公说,妈,你看,儿子刚成器,儿子写的剧本被采用,对一个剧本,国内从来没有过这样好的反响,你该高兴了吧。

母亲好像是没有听到。母亲还是那样,慈眉善目的样子。脸上还是有一道红印,那是当年主人公偷了队里的一个苹果,妈为了保护他,被队长一镰刀挖过来的结果。

母亲说,你还不知道的,人死了,离开人世,进入天国的是灵魂,是一个跟原来自己毫不相关的灵魂。很超脱的,没有自我,实际上要进入这个境界,艰苦的修炼只能是接近于这一点,而要真正进入这个境界,其实只有一死。不是有人说,一死百了吗?

妈像个哲学家,说这些话时,文绉绉的,根本不像是个乡下老女人。妈在世的时候其实并不识字,也说不出很多道理。才离开这个世界,你看她,好像是进了三个月的培训班。主人公想了一下,明白了,妈不是曾经活过的那个妈了。

妈说,很多爱,其实都是建立在死亡之上的。

主人公说,妈,我听不懂。

妈说,你好好想一想,想想你就会好过一些。

主人公说,妈,我想亲亲你的那个红印。妈有些很勉强的样子。妈说,这也是不属于我的,你肯定是会失望的。主人公说妈,这是我的最后一个请求。妈就把那个红印贴了过来。主人公一吻,妈的脸冰凉得很。主人公才想起,妈已经死了。主人公说:妈……

主人公像是掉进了无底的深渊,他痛苦地在里面旋转,奔腾,跳跃,飞翔。不知是过了多少时候,主人公依稀听到有人说醒了醒了。主人公眼里有景物乱得很,按顺时针方向打着旋。最后定格的是道士先生那张稀奇古怪的脸,他手里还高举着一把通红的火钳,眼睛圆睁,怒目望着主人公。见主人公醒来,他抹了抹脸上的汗,笑了。主人公感到有些呛人,低头一看,是妻子在火盆里烧辣椒,那辛辣的味道,一下一下地往鼻子里钻。主人公说,你是多管闲事。妻子说,谁叫我是你妻子呢,我不照顾你,谁来照顾?村里人都笑着,看着主人公苍白的寡脸,再看看妻子那温柔体贴的样子,很羡慕的。

在坟地边。

道士先生上了场。道士先生常常地苦着一张脸,像是随时欠着别人的债。那张脸在阳光的照晒下,显得黝黑而拉长。坟坑里点燃了很多纸,这是杨树村这些年来烧得最多的纸,村里人都羡慕,年轻的想着自己老人去世后,自己有没有这样的能力。老年人更是迫在眉睫,明天、后天或者今天晚上,说不定便是自己的死期,儿女不成器,如何送自己上路呢,便越发的敬重主人公。纸钱火焰渐渐地小了下去,道士先生一步从井沿上拾了下去。他折了三叠纸钱,从井顶开始,将那些余灰掸在一起,双手捧了,小心的放在土锅里,递出井外。道士先生开始描龙。道士先生用的是大米兑雄黄,一把一把地握在手上。金黄的米从手中落下,在井坑里变化成龙头、龙身、龙尾、龙须、龙鳞。龙的眼睛是用水银来点的,道士先生将小瓶一倒,两颗光彩夺目的眼晴就长在了龙的眼内。龙就活了,龙要飞的样子。主人公想象不到那龙飞起来会是一种什么样子,他想,要是自己能和母亲长久相依在一起就好了,他感到自己像是下去了,自由的、虔诚的、安静地停留在里面。只见道士先生眯起眼,抓了一把米在手,向龙头猛地击去,一边念念有词。龙在井内挣扎着,颤抖着,抗争着,但龙的一切都是徒劳的,龙在悸痛中渐渐安静下来,沉在井坑里一动不动,龙鳞光芒四射。主人公颤抖了一下。

道士先生一个健步从井坑里跳了上来,口中念念有词说,可以下井了。抬棺的众人就说,下—井—!村里的人一涌而上,用大麻索将棺木兜了底,众人一用劲,就缓缓将棺木放进井内。哀乐响起,天堂的引诱让每一个在场的人神色迷乱。这时,道士先生就站了起来,走到井边,从怀窝里掏出一根线来,固定在井两头的木桩上,眯着一只眼看。正好,道士先生说。然后从碗里抓了一大把米,狠狠地向井内的棺木上打去,一边念道:三魂七魄出,孤魂野鬼出……那米从棺木上弹起,打在主人公的脸上,主人公感到自己的灵魂好像是飞了起来,好像又落了下来,好像从地的底层,冲出一重一重的阻碍,东躲西逃,一步步地走出黑暗,窜进果树林里了去。

主人公感到逃跑的那个人就是自己。他一时无法找到自己。他像是走进了迷魂阵,难辨东西。好半天,他感到有人在捉自己的手,捉得很紧,感觉中是那看门人的女儿,可回头一看,却是自己的妻子。妻子小声地说,我们也会有这一天吗?但他感到妻子捉住的只是一具苍白的没有生命的东西,是只会走动的肉体。真正的自己已经逃走了,离开了母亲的家园,也离开了这个烦人的女人。

母亲的丧事办完后,主人公一直没有离开杨树村。主人公是想在这里找到一样属于自己的东西,以便对自己的过去未来作一个诠释,尽管他已明显感到,有钱的贵妇人一样的已开始向命运妥协。

人死后的第七天夜里,是要回壁的,下一世变狗变猫变人,都会在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地方留下一串足迹。母亲以一种什么样的身份回来,这对于主人公包括任何一个存在于这个家庭的人来说,都是一个未知数。但从主人公的内心出发,希望再见到母亲一面,看看她老人家从人变鬼后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看看她老人家下一世,是人还是畜牲。妻子将烧烬的余灰从火塘里取出,用一把竹筛筛出最细最均匀的,铺在母亲临终落气的地方。母亲是在床前的地上落气的。母亲病得要死的时候没有一个亲人在她的身边。主人公不知道她病得要死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她一定很痛苦。一个方面是她的病,糖尿病引发的宫颈炎胃出血等九种疾病对她来说一定像是无数条魔狗在撕咬她,打击她。她应该感到难受才是,她应该感到痛不欲生才是。还有,她一生虽然有三个儿女(其中一个是本文主人公),但除了主人公一人外,一个远在国外,接受着西方生死观的影响,对母亲的生死鞭长莫及,爱莫能助,或者是置若罔闻;一个浪迹江湖,过着寄人篱下、饥饱不定的生活。而主人公,一个小公务员,剧作家,接受着比自己有钱的女人的刁难,受着那个看门人女儿的婚外的折磨。母亲病危的消息传来,主人公还在为了一件小事在那妻子与看门人女儿之间做着意思不大但关系不小的解释工作,在离婚和不离婚之间犹豫。母亲要死是必然的,但母亲这个时候就死对于主人公来说却又是十分的偶然。

阿弥陀佛。道士先生要主人公一家早一点作好准备工作,然后尽快上床睡觉,一个走上新路的鬼是经不起人影响的。说母亲回壁十点钟是准时的。乡下的说法,人死后会定下时间,回来收拾在人世间留下的若干足迹。这是迷信,主人公并不相信这些。但主人公很想看看母亲的那个样子,看看母亲在进入地狱之后再次回来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他也就迷信了一回。主人公和妻子在隔壁的木楼上睡下,妻子因为这些天来的劳累,躺下不到十分钟就已入睡,拉着轻柔的呼噜,一只手还不忘拿住主人公那软耷耷的东西。主人公睡不着,他在睁着眼,看黑乎乎的瓦屋顶透进一星半点的光。月光。月光像是一只手,像是看门人女儿的手,在漆黑的空间里握来握去。但似乎又不像,看门人的女儿不是早已走了吗?冰凉的,僵硬的,哎呀,母亲,母亲,这是你的手呀。

主人公睡不住了。他轻轻地披衣下床。透过瓦隙的月光照在主人公的表上,十点差十分。母亲这个时候,一定到了村子外面。母亲脚不灵便,一定是走得慢,走得困难。她手里还有一只拐杖,磕,磕,磕地打在地上。母亲那只拐杖,让人有些怕。母亲从未打过主人公,但他还是怕她。为什么?真不好意思说的。他爱上了看门人的女儿,那不是个简单的事,欲火将纸烧穿,人人都知道了。母亲也就知道了。母亲将她的拐杖高高举起,那一刻真让人有些后怕。不是主人公怕疼,不是他身体招架不住,而是他的脸架不住。母亲的拐杖是妻子给买的,母亲在要下手的那一时,妻子又充当良民,跪在母亲面前求她放了他,说他并不是一个坏人,而是受了小妖精的引诱。天!那样一个过程,真不知道是谁引诱谁呢,但至少他还记得的是,首先是他摸她的手,是他吻她过长而轻柔的头发,是他把她放倒在门卫室的沙发上,以至将她的发夹弄坏的,把她的连衣裙撕破。妻子的这种做法让他感到好笑,忍不住就咕出声来。这一声母亲没有听到,母亲要是听到,肯定早五年就离开人世。事情没有闹大,但妻子从此对他冷若冰霜,也一直对他高高在上。

主人公下了楼,坐在院里一蓬金银花影里,金银花香迷醉人。一阵冷风从背后袭来,他打了个寒噤。月光很慈祥,但很冷漠,无能为力得像是死去的母亲。他想,如果我这个时候是死了,那我会是什么样子。他摸摸冰冷的脸,一下子想到前几天摸母亲的脸时也是这个感觉,他就想,我也是死了的。他站起来。这时候院门嘎地一下子响了。他目光向外张望。他认真地准备了一种死的感觉,一种幽灵飘飘而不着地的意向。

一群黑乎乎的影子飘过来。她(他)们轻盈而模糊,持重而不张狂。主人公迎了过去。他迎过去的时候,清楚地看到了母亲的样子。她的样子和平时没有多大的区别,一张瓜子脸,瘦而且白,白里发着清冷的光。两眼和两颊深陷,颧骨突出,和平时有些不一样,嘴努力向下收缩,有些不见底。这有些不好,母亲离开的时候,村里人曾给她化过妆,眉描了,唇画了,脸颊上还打了薄薄的一层胭脂。可为什么这个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主人公去捉母亲的手,母亲不理他,她后面的一群人也不理他。她(他)们以一种锐不可挡的力量穿越他,超越他。母亲后面的那些人,两个是牛头马面。牛头的那一个有两只角,角短而粗,马面的那个脸长且瘦,营养十分不良的样子。再后面跟着的,却是些骷髅,一具具骨骼在走动,每走一步,就听见咯咯的关节响。风从他们的骨骼处穿过,空空荡荡。主人公说妈。母亲好像是没有听到,那些小鬼们也没有听到。他伸手去抓母亲的手,母亲的手却像是影子,印在了他的手上,他却无法抓住。他们走得极快,不,应该说是他们飘得极快。母亲灵堂的门,是被妻子扣上的,可是他们却无遮拦地进了去,像走阳关大道。他跟着他们往里走,不料头却一下子撞了在门上,他的头火辣辣的疼,然后就一下子跌在地上。

阳光开始照耀,像是温水从高处一滴一滴掉了下来,主人公的脸上有了些温暖。他心里知道是新的一天已经来临,但他无法睁眼,无法起身,也无法动作。主人公听到木楼发出咯吱的声音,他知道妻子已经起床,妻子从容地沿着木楼梯往下走,一直走到院子中间,妻子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妻子在院子里是看见了他的,他从她停顿了一下的感觉中,知道了她在朝自己张望,然后发出一声冷笑。接着是妻子去厕所的声音,哗哗的尿在乡下清晨的空气里流动,穿过一段距离和时空,跌落在厕所里的粪便上。他想象着她那好看的样子,心里升起了无限的暖意。他想我们离了之后,我会去找一个什么样的人。自然,看门人的女儿是不可能的了,她肯定是随着那个跑深圳走香港的大老板走了,不知她此去之后,还会不会一个人独守空房。如果她还会有花心的话,她会不会去找一个野男人,她同样可以背着他去将自然美丽的肉体献给一个她喜欢的人或者勾引她的人。她会找一个这样的人,或者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娶她。而我也是,我作为一个男人,对这样的事自然更不在乎,我不算有钱,但找个女人,我还是自信的,那我的妻子,她又会去找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又会有什么样的人会喜欢她呢?这也同样是一个令人费解的问题。

这个剧该谢幕了。主人公揉了揉眼,像甲壳虫一样滚了几下,终于站了起来。妻子已经把门打开,开始打扫卫生。妻子头上还顶着那块白孝。妻子望着他笑了笑,那笑十分浅,看不出是内心真诚的善意,还是一种讽刺。主人公想到自己已经死去了一回,一下子就觉得生命的重要和模糊。回到屋里,乡邻们三三两两的来了,他们都来看看,这位老辈子,离开人世之后,以一种什么样的形态存在着。

妻子将门打开,把罩在木灰上的竹具撤去。一缕阳光从木窗格里透过来,照在零乱的木灰上,上面布满了猫和人的脚迹、锁链、皮鞭、荆棘等划过的痕迹,有的像花朵,有的则似刀痕。在另外一个世界,发生过这样一些惊心动魄的事,人们一惊,有的从掩住的口里,发出不安的惊叫来。

事情的内幕,只有主人公一人清楚。主人公经历了这一些后,脑子里一团浆糊。当他离开杨树村的时候,举起的脚步却不知从哪个方向迈去。尽管杨树林里的阴翳全都散去,空气明净,纤尘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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