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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5-12 14:36■庞 白
我越来越喜欢在乾江小镇的老街上逛来逛去了。
我现在居住的地方离小镇不远,也就二三十公里,平时,一是工作忙,二是懒,难得经常回去。但是,清明一定回去的。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父亲他们,都埋在离小镇不远的山坡上。
今年回小镇过清明节也不例外,我又在小镇上逛来逛去了。
清明节的鞭炮纸屑崭新,远处还不时传来零落的鞭炮声。在小镇古旧的石板路上走了一会,我不由自主笑了。我想起了二伯父当年。当年他大概就像我现在这样,在小镇的老街上走来走去。
我的二伯父去台40年后,第一次得以返小镇那一段时间,不管刮风下雨,天刚擦亮,他就推开门出去。先是去菜市场看看热闹,然后转到木栏街看人家下一会棋,之后从木栏街拐到大街,一直往东,走到小镇东的牌坊下,望着近处的稻田和远处的山坡发呆,之后,才从塘底路走回到新井,拐回家。后来他对我讲,他1949年出去,40年后回来,小镇几乎没有变化,走到那里都能看到旧时模样,想到年轻时的事。二伯父告诉我,往事是最重的担子,能压死人。以前我不懂他的意思。当我在老街上来来回回走了多次之后,我好像明白他伤感的话了。听懂他话的同时,“是不是我老了”这个念头瞬间升起。这个想法把我吓了一跳。虽然我被自己吓了一跳,但是很快又被自己的这个想法逗乐了。老了就老了,老了也很好,老了就可以随意在老街上走来走去了。
在乾江老街上走来走去时,我想我有时真的是一副沧桑老人的模样。有一天,我像二伯父一样,沿着水星街去了菜市场。那里是小镇的中心。我生平第一次在小镇一家米粉店坐下来,要了一碗米粉。女老板我不认识,听口音,像是从别的地方嫁过来的。煮粉,收钱,擦桌子,收碗碟,她的手一刻不停。小时候,小镇没有米粉店。谁会在外面吃粉呢?天还没亮,父母已煮好清简粥了。我一边吃一边和老板娘聊天,想不到她竟然是我小学同学的老婆。
米粉店右侧是天后宫。小时候,天后宫是百货商店的仓库。里面堆满了化肥、日杂、农具等。捉迷藏时,我进去过,那里面阴森恐怖。那天我又走了进去,里面却光明亮堂,完全没有少年时看到和日后想象的那样昏暗,而且出乎意料的宽敞。古旧的横梁、砖瓦、地板、走廊等已整修好,像一座“宫”,更像一处小型古建筑群。妈祖慈祥地坐在正厅,享受香火。几个老人坐在天后宫大门聊天。我认识他们,父亲在世的时候,他们没少在我们家后院里饮茶、喝酒。
在菜市场的水果摊前,我碰到了我们班已长成肥胖大嫂的班花。她非要把两个苹果和一袋桔子塞给我,给钱也没要。在她的水果摊旁,是一个猪肉摊。提着闪亮的剔骨刀站在猪肉摊前的,是我初中的同桌。这家伙当年胖得像猪,现在却瘦如泥猴。读书时的星期天,我和他经常结伴去离小镇两三里的汉墓群区扒草、砍柴。有时候放了学还没想回家,我们俩就会跑到学校鱼塘边的草坪上躺着望天。我一直记得他某天躺在草坪上讲过的一句话:“我要当兵,如果不能当兵,我就去死!”那时,我甚至为他对理想追求的斩钉截铁而热血沸腾,他是多么有主见的一个人啊!但是,他到底还是没当上兵。他太胖了。等他把体重降下来之后,年龄也超了。
今年过年的时候,我在小镇写了一首关于小镇的诗,里面有这样的句子:“少年时,我以为我生在这里/必将活在这里,然后死在这里/我相信命运,就是我们家院子里的桑椹树/风吹吹,雨淋淋,一晃就一辈子”。清明期间再读这首诗,心里除了平静,还添了一丝坦然——
出生的这个地方,不管我们离开多久,走多远,其实它一开始,就已经把我们埋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