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睡的梦境

苏仁聪的诗

我醒了，母亲在阳台给二姐叫魂

时间是下午六点，父亲带回镰刀

风吹松林。去年的庄稼分给亲戚

去年的草帽遗弃水井边：茅草新生

去年的鸟雀只有乌鸦回来

有个孤独的人，他走夜路

回到雨水的老家

我梦见他时，他正四十岁   

头的边界还没有白发

他坐火车穿过贵州群山

从港口回到火炉边，说起金枪鱼

穿山甲和古老的黄昏

我们的先祖到这里的第一年

那时他们住在荒野中央

一百年后我和姐姐去割韭菜

露水打湿她的头发

竹林漏光，春笋不卖

如今姐姐已是别人的妻子

我在深夜回忆这些并写这些诗

出远门的姐姐要在途中阅读

并流泪

深夜它飞到我的卧室，向着伟大的光明来

它落在洁净的地板上，我注意到它小小的翅膀

哦，是一只幼年的飞蛾，才蜕变不久呢

我没有打扰它，让它置身自己的光线海洋

我取下眼镜去洗澡，回来时因为视力模糊

它死在我的拖鞋下

我感到罪恶和更多的怜悯

它才来世界几天啊，春天才刚刚开始

就死于意外，我捡起它的尸体

把它埋在朋友送的种兰草的盆中

花盆变成它的大坟墓，我稍感安心

昨夜梦见兰草开花，白色的花朵像它的翅膀

它从花盆里活过来，飞向茫茫黑夜

（它不再相信光？）

我知道它已经原谅了我

为了再见到它，我走了一天的路

它还在悬崖边废弃的水井旁等着我

蜂斗菜和鸢尾花开在它的根部

太阳已经翻过这座山，风还是凉的

多种蕨类我只认识两种，植物图鉴忘记家中

路过两个老头我都面熟却已不知道如何称呼

我在暮色中回到掌灯的小镇，带着一朵黄花

穿过菜市场和平安路，住在平安路的朋友

昨天拉着行李箱走了。

我把花插在李清照文集旁，此后它要学会

接受枯萎，我要学会接受孤独

比如今晚我会梦见差点掉下悬崖而无人救我

我要学会绝望

很多年没见了，如今你是医生

难得的晴天可是已到下午六点，我在人群中

读帕斯捷尔纳克的诗，公交车停大雨茫茫的

小板桥镇。那时我去省城的郊区找工作

今天你叫我名字，大概有十年了

我才看见你黑色大眼睛和蓝色口罩

我送盲人回家，经过中午的戈壁

认出你时你正在一张体检单上签字

已经找不到那时你写给我的信了

你的字迹褪色在潮湿的房间

房间现在贴着博格达峰，哦，雪和金色的星空

你在黄昏的教室门口背单词

坍塌的花台上站着我们的历史老师

真的过了好多年，他仍是一位先知

一次我在深夜坐火车去北方时推测你在故乡失眠

回家后看见一个老头在工地歌吟

后来我在傍晚午睡

梦见在黑色海中游泳

总在溺死边缘回到陆地。你吹来的风

如今已成雾。我梦见破旧的百年故居

鹿和猫头鹰在灰色墙壁上喝水

你一身白色，站在草盛的旷野。我不敢叫你

回家  我们的家已转交给蜘蛛和蛇

它们在我走后繁衍了好多代，春芽在你身后

涌起  我抱着火炉走向雪山

你就坐在那里别走

土地翻新一小块，作为庄稼仅存的

象征。那天中午阳光如神灯，一只乌鸦在地里

觅食。它认真劳作，像十年前的

祖母。我站在地坎上，盯着它 出神

它在小木块和蚯蚓间选择，它还没叼起蚯蚓

就发现了我。我吓到了它，它惊慌地，飞到

一棵杉木上，叫了几声。此后我没有再看见它

哦  我感到歉疚，是我使它失去最好的捕食基地

孤单的乌鸦，它的孩子在何处嗷嗷

待哺。它要去何处觅食，我翻了几本诗集

想以一句关于动物的诗安慰它，它知道

悲哀的物种还有很多。猫咪带走了它的乡村医生

猫头鹰还在午睡。果子狸躲在深山

梨花睡醒后，我在河边

看见我的墓碑倒影在水中

我得向乌鸦们鞠躬，我的歉疚

缠绕我很久了

1

灰色的星期一，大象还没有从酒醉中完全清醒

父辈们回老家躲避瘟疫——栽种竹林

他们拿起生锈的锄头，像回到了从前务农的日子

他们捧水解渴，坐在木水缸上喘息。梨树在屋后

想要开花。我和朋友爬上山，要去栎树林找回一首

遗失多年的诗歌。大森林住着我的法老，先知

这边是埃及，这边是约旦河岸，哦，是我的故乡

路旁的杉木很久前就长大，现在它们泛起层层新绿

是啊，春天在明处到达，山花在暗处欲开

它们的生态系统还有野猪，鹿，蚯蚓和猫头鹰

远山，如锯向天空的锯子，淡影，看得见的

村庄，晨雾意味着这是好的一天。路湿而复干

红日会在明日升起，照亮小河。蕨类植物，旧去新生

2

是梦中起飞的悬崖，它包含我一半的自由，一半的恐惧

它还含有一位美丽的少女。少时我坐在坝子晒太阳

她在黄昏中对我微笑。现在我终于登上山顶

隆重的记忆顺着山藤爬上来

3

去祖母家的山路铺上水泥

玉米地种植小青冈，夏天我从这里回家

蝉声延续到昨夜梦中。晚风止于门前，晨起的祖父

就埋在路边他耕作的土地中

4

不肯搬走的老人在移栽桃树，他的房子只剩

几片完整的瓦，门口尽是淤泥，养着小鸭子

他的猪断了四条腿，我觉得很可怜

他那老去的猫咪蹲在石头上打盹

门联的字迹模糊，但我还是从中看见了

半支春色，三条柳枝。他们曾经珍爱的木柜

现在丢在路边给老鼠做窝，蜜蜂搬走后

空空的蜂桶结满蜘蛛网

5

路真滑，针叶刺痛我的脸，火辣辣的

这里名叫火烧坡，乱石堆里曾住着一位年轻的乡村教师

他在三十九岁死于肝炎，他走了二十多年，他的故事

从六叔口中讲出，说他曾是优秀教师

死时还在努力把遗书写得工整

他的孩子们远走他乡，他的妻子改嫁

他的坟前长着马耳草，白茅和川莓

6

哇，我们遇见瀑布了，小瀑布

风车草和水葱长在溪边，溪流越过石头

木叶飘在小小池塘，黄花鸢尾还没开呢

没有人到达的秘境

风也吹不进来。我们在清涧中饮水

看见额头芒草丛生，看见姑娘远嫁平原

看见少年未归人已老去

7

去一座废屋敲门，去它掉下的梁木上捡野生菌

植物们迅速侵占各间屋子，抱歉，打扰了

植物精灵们，请继续繁衍后代

请继续收留山鹰

8

遇见牧牛人时他在吸烟，他坐在长青苔的石头上

我少年时熟悉他，现在想不起他的名字

哦，他老了好多，时光把他推进深渊，山色朦胧

我们交谈约有三分钟。此后也许我们将不再见面

也许我会在他的葬礼上想起春日山中的一幕

也许我会哭

9

小学校，我们回来了。在你的风烛残年我们带着酒杯

那时唯一的老师就在我身边，他两鬓斑白

教过我古诗，明月就快要升上山冈，春风浮竹林

台阶上的地衣差点使我滑倒，我推门而入

又两手空空出来，时间夺走我的小书包

又给我戴上枷锁

10

大菩萨挂着红布，在黄昏中保佑路过悬崖的人

大菩萨，我们要离去，之后父亲会回来给你上香

你置身荒野，之后我们会给你戴上帽子，穿上新衣

我们会给你唱歌，写诗，把大海搬到你身后

把春天搬到你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