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鹤乡圣果
2018-09-11 17:50不怕你笑话,我真正意义上的吃苹果,是在我的工作地点换到昭通以后。以前吃苹果,可以称作“尝”或“品”,每次总觉得滋味悠长却又意犹未尽,留有遗憾。像现在在昭通这种大快朵颐、酣畅淋漓的美滋滋的吃苹果,在过去简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别人聊苹果,可能会闲侃《圣经》亚当夏娃偷吃禁果或牛顿被苹果砸中发现地球引力;我听说苹果一物,最先源自小学语文课本上一篇叫《一个苹果》的散文。文章写抗美援朝时期,八名志愿军战士在防炮洞里,整整七天没有喝到一口水却互相推让一个苹果的故事。课后,对志愿军战士危难关头为他人着想、关爱他人胜于关爱自己的优秀品质知之甚少,却剑走偏锋,一直在想那个被志愿军战士们一再推让的“青里透红,散发出诱人的香味”的苹果到底是个多么金贵、多么神奇的尤物,以致于大家一再推让。
皇天不负有心人。我终于有机会亲密接触苹果了!
不过好事多磨,在我亲密接触苹果之前,还潜藏着一段波折一段前奏。
那天放学后,我们尾随花花到了她家时,他家里已挤满密密麻麻的人。花花的爸爸罗师傅,部队转业,在县车队开车。计划经济时代,在国家车队里开车是令人羡慕至极的差事。“方向盘儿一转,乡长县长都不换”,花花家吃的用的都是罗师傅从山南海北各个地方的带来的特色物品。全寨子的人挑的是桑木扁担,花花家挑的是四川买来的宽宽的斑竹扁担;全寨子的人们都用竹撮箕,花花家用四四方方的铁撮箕;全寨子都用竹筛子,她用的是白亮亮的铝皮筛子;最让一寨子女人羡慕嫉妒恨的是,大家都穿自己做的布鞋或在供销社买的解放鞋,队上的记分员花花的妈居然穿一双粉红色的露出脚趾和脚跟的高跟凉鞋。花花的妈穿粉红色高跟凉鞋的脚步声再加上她肥美的臀部挂的那几十把钥匙的碰撞声,一直是寨子里高贵而优雅的音乐,是山民们听惯了虫鸣鸟叫犬吠鸡啼牛吼马嘶之后的一种享受。寨子里的老人在花花奶奶那里打擦边球享受了一些美味之后一致认定,花花的奶奶是全世界最有福气的老人,因为她的枕头边一年四季有儿子罗师傅从外地买来的饼干、糖果、水果,而这些,许多老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叫不出名字。
罗师对老人们客气,在老人们陪母亲聊天回去时总在她们兜里塞一个香蕉、几块饼干或几颗糖果,以致许多老人逐渐认识香蕉、芒果等水果后都埋怨儿女不成器。“莺寨三大事,结婚死人罗师来”,在我们寨子里,除了婚丧大事,罗师傅回家是很有影响力的事。每次罗师回来时,寨子里的人谁先听到汽车的引擎响起,就扯着嗓门喊:“罗师来了,罗师来了!”大家聚在村口,里三层外三层的等待着罗师傅的军绿色的解放牌汽车稳稳的停下来,看到罗师傅轻快的打开驾驶室的门,看到他干干净净的军裤和洗得泛白的解放鞋,然后整个身子就玉树临风地站在众人面前了。罗师傅掏出金沙江烟,给老头子们一人一颗,平时咂山烟的老者们都把黄铜烟杆插进裤带里,抖抖麻麻的用竹枝似的弯曲的食指和中指夹了金沙江有滋有味地吸。如果罗师傅回来是晚上,那场面就更盛大了。
有人先看到很远的牛儿坡九道拐上有明晃晃的一束光柱射过寨子里来又晃过去,然后喊:“罗师来了!罗师来了!”于是人们陆陆续续从家里出来,有的点着滑竹亮杆(火把),有的点着玻璃灯,有的点着煤油灯都聚在村口,花花的妈点一支亮晶晶的手电筒背着一个新背篼很自豪的站在人群前面。罗师傅的车从高家垭口过来了,车灯射出的两束光金灿灿明晃晃亮晶晶,射得所有的人都用手挡住眼睛。车随路转,光随车动,亮光过后一阵黑暗,再一阵炫亮,人们退了退,罗师傅的解放牌就停住了,车门上“滇东北汽车运输公司”几个字泛着诱人的白光。罗师傅照例给老者们发烟,在黑暗中掏出他亮晶晶的打火机,随着“当——!”的一声脆响,打火机上燃起黄灿灿的火焰。罗师傅用拇指紧紧按住打火机的盖把火焰伸到抽烟的人的面前一一给大家点烟,火光照得人们脸庞呈一片喜庆的古铜色。
我们从人群的缝隙里追随着花花挤进屋里去时,屋里甲队长乙会计丙木匠丁骟匠等一群人正围着花花家与众不同的铁皮火炉听花花的爸款壳子。花花的妈一脸春风得意拖着粉红色凉鞋挺着高挑而晃动的胸进进出出,凉鞋鞋跟叩击地面的声响和那几十把钥匙碰撞的声响,有节奏混合成一曲象征着富足和高贵的乐章。
“昭通,昭通大哥去过么?”花花的爸对甲队长说“昭通那个地方,洋芋大个,苹果安逸!”见一队之长也孤陋寡闻搭不上话,花花的爸开始了神吹:“从镇雄上昭通,要三天。昭通坝子,一望无垠,无边无际,车子跑一天已跑不到边!”大家听不出水分,反正连甲队长也没开过车也没到过昭通,大家只能静静地听。“昭通苹果,树上结的密密麻麻,扔一块石头到树上,砸落的苹果像下雨,噼噼啪啪砸得地上起了无数大坑,随便就能拾捡几大撮箕。
那苹果的红啊,红得像你的脸!”说着他伸手轻轻摸了一下花花的妈肥嘟嘟红彤彤肉嫩嫩的脸——花花娘此时正倚在丈夫的身边骄傲地听他神吹,也正痴痴的沉醉在对昭通坝子的想象里,没料到花花的爸会来这一套,很尴尬的走开。“那苹果啊,圆,圆得像你的……”花花爸的眼睛正想从花花的娘的胸部找一个圆圆的物体来打比喻,发现花花和我们挤在前面,就停住了。“那苹果甜啊,甜得像放了一大把白糖,不,是糖精,不,甜得像小戊老师的嘴”大家一阵哄笑起来,小戊老师是远路人,开学放假要搭罗师傅的车进城转车回家。听罗师傅一说,小戊老师红着脸用左手挡在额头一阵风跑了。大家沉醉在花花爸的讲述里,舔嘴唇咽口水喉咙响动的人不在少数。
要承认花花的爸很会讲演,把人们的胃口吊起来了,所有人脸上都流露出无限的羡慕。“翠翠,抬苹果出来给甲哥他们吃!”花花的爸的一声命令在人群里引起不小的轰动。花花的妈翠翠粉红色高跟凉鞋鞋跟有节奏地叩击着地面,用全寨子唯一的铝皮筛子抬出一筛子苹果在人们惊艳的眼神里闪亮登场。那些苹果,拳头大小,色泽鲜艳诱人。花花娘鲜嫩的手指持一把小刀,将苹果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每个苹果分八瓣,依次递给甲队长乙会计丙木匠丁骟匠等人,到我们小孩儿都得到一瓣苹果时,那一筛子苹果已告罄。我和菊菊沉浸在花花爸爸的讲述里,美滋滋的连同对遥远的昭通对昭通苹果的想象连同苹果核一起囫囵吞枣的吞了下去。
“给可以种?”甲队长说“给我两个,我种试试。”“不行的,哥,我们高寒山区雨量大,光照不足,整不成的。三年前我从昭通要了十棵苹果苗,种在我家地里,活了一棵,春天开淡淡的细碎的白中泛绿的花朵。果实长到拇指大小,我每天观望。到乒乓球大小,就再也长不大!”花花的爸此时流露出些许叹息。
“小孩儿们好好读书,将来读到镇雄去,读到昭通去!”罗师傅把目光停住在他面前的我、菊菊、花花等人的头上,说:“书中自有黄金屋。我们知识浅淡了,出去很吃亏,我带点外面的东西回来,就是要让娃娃们知道山外有更好的东西!”甲队长乙会计丙木匠丁骟匠都点头表示佩服和赞成。乙会计还很严肃地补充说:“娃娃些听好,就是要按罗师傅说的,好好读书,读了小学读初中,读了初中读高中,读了高中读大学,读了大学读二学,读了二学读三学……到时候,水果糖、苹果、甚至大米大肉都会有!到时候也像罗师傅一样记着村里的人们!”我们听着,对读大学二学三学的日子充满期待。“努力读,期末我回来,及格以上的每人奖一个苹果,第一名的外加十颗糖!”罗师傅说。
天啦,一个苹果,十颗糖!我、菊菊、花花或许所有小孩子都忘记了大学二学三学的远景而记住了期末这个时间,因为,一瓣苹果已足以让人陶醉,一个苹果外加十颗糖那是一种多么巨大的幸福啊!
期末,成绩公布了,我们都很幸运,居然都跨过了及格的门槛,我还以平均七十多分的成绩斩获了第一名。
我们让老师把每个人的成绩写在一张小纸条上,有说有唱的簇拥着花花到了他家。奇怪,那天,整个寨子里静悄悄的,风吹过树林的声音呜呜的特别响。
寨子里放牲口的陶三老爷赶着一大群牛羊回来,焦急地喊:“拐了(糟了)!罗师的车翻在垭口上了!”
我们向着高家垭口一阵风跑,当然是花花跑得最快。在高家垭口,那辆军绿色的解放牌四脚朝天躺在公路的之字拐下,显然已滚过了两道土埂,车头已面目全非,驾驶室的两块玻璃空空洞洞的像两个大大的惊叹号。车的周围及坡下,处处是破损的沾满泥土的或被人们踩烂的苹果!
“罗师傅,好人!”“罗师傅给我们带来的,是山外的世界!娃娃们要努力读书,走出去!”甲队长站在高家垭口,迎着冷冷的风,目送将罗师送进城里抢救的担架队,说。
罗师傅及其解放牌,苹果,为山里娃打开了一个瞭望外面世界的窗口,让我们看到山外的文明之光。现在,花花菊菊和我等大部分当初的发小走出大山的已不在少数,命运竟很垂青我让我在昭通城的某一个角落拥有平凡而稳定的生活。多年来,苹果雨的场景始终没有出现,但每一次吃苹果,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罗师、罗师的解放牌汽车及罗师太太端出的那筛子苹果。
作者简介 : 李兴,男,46岁,彝族,籍贯镇雄,昭通卫生职业学院教师。文字散见于《赤水魂》、《昭通日报》、《昭通作家》等刊物。